明争

    一声又一声叹息,牵动起嘴角红肿的燎泡疼的捂脸,额上的破处已然结痂,她这脸上着实“漂亮”。夫人在叹息什么?什么事把周家大夫人愁成这幅模样?为何如此心事重重?为婆母刁难?为小姑刻薄?为周家上下几百口人到现在还没认全?猫不肯吃食?日头太毒辣?燕窝粥太腻?鹿胎丸太腥?丫头们太淘气?不不不,都不是。

    苏锦这个人对谁都是尊重的,一个嫡母一个生母,她看的都一样。后来小鸳儿口中听到前因,再冷眼瞧着余氏对孙氏、对自己的种种,心中更加笃定她的企图。知道了底牌反而坦然,对余氏的发难更加不上心。虽然她富贵,她主母,她体面,可苏锦就是觉得她可怜。嫡长庶幼,尊卑贵贱,被一个执念折磨一生,也不知谁困住了谁!

    对余氏尚如此,对众多姑子们更加要做出长嫂的表率。周玉汝要强霸道,周玉簪同她母亲孔氏一般爱挑拨撺火。苏锦认为,女孩家不应该是这样的,最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工于内宅妇人们手段算计上,可惜年华,浪费光阴。她们总会像她一般嫁为人妇,难道也要重蹈自己母亲的覆辙,宅子里不停的斗争,不停的防备,不累吗?哎,幽幽叹气,反正她累。

    下人们,嗐!这府上都是一双势利眼,还好,她不缺银子不少东西,拿银子免是非,苏锦认为是再便宜不过的买卖。真正让她忧愁的却是……

    仲夏的风突然而急促,眼见信纸要飞,苏锦眼疾手快,拿了镇纸赶忙压住。

    “复归待议,诸事暂缓。”

    好字!苏锦是第一次见他的字,第一反应就是赞叹,不得不说这是一手好字。遒劲有力,笔锋暗藏,善书者笔锋多变,可他的运笔永远沉稳。都说字如其人,她大概猜的出他的性格,隐忍而持重。

    愁苦的正是这短短八字,好字却不是好事,他这八个字,却把她架在了火上!当着众人,她如何拍胸脯打打包票,如何惹婆母恼怒,姨娘受罚,春蕊感激。这一切都是在他应允之上,有所失却也有所得。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他不同意,他竟然不同意!是苏锦想破脑袋都没想到的结果。

    那么姨娘岂不白挨了打,春蕊当日对她的感激涕零,她又该如何解释呢?此刻只觉这些包票变成耳刮子,啪啪的打在脸上。她不怕被嘲笑,她只怕辜负了春蕊的心。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又怕姨娘追问,躲在这儿已经半日,不甚烦躁!

    举目望望日头,看看时辰,再不走恐怕又要遭骂,提裙子拾阶款步,加快小碎步匆匆赶往上房。

    大青花瓷海缸子里堆叠着大个的冰块,正厅两处,偏厅一处,丝丝的冒着冷烟。帐子幔子都换成了薄而销的软缎和湘妃竹的帘子,女孩子们的衣衫也大都是轻薄利索的绢绸。周玉汝身着素白缂丝百花香云纱,颈子上戴着八宝璎珞项圈。周玉簪则是月白色撒花织金缎,丫头们系着各色汗巾子,松花绿,宝石蓝,石榴红,一屋子娇俏脂粉喷香扑鼻,简直要熏醉了。

    周玉汝和周玉簪互相扯着衣料子攀比,一个说另一个香云纱的金贵,另一个又是一个织金的难得。见苏锦来了,团扇遮住脸又嘀咕在一起。周玉暖不同她们在一起,一个人摇着扇子独坐。旁边的一个姑娘怯怯的同苏锦点头,没有周玉汝的强横,也没有周玉暖的坦然,见之畏人,小而寒气。

    “孩子快来我瞧瞧。”孔氏轻轻的摸着苏锦额头上结痂的位置,又瞧了瞧嘴角,当真是如沐春风,发自肺腑。

    “这药膏子是内制的,外头管多少银钱寻不到。奶母子迷糊抱我娘家大侄儿崴了脚,正巧跌倒那台阶子上,把她一顿好打又撵了出去。到底伤了孩子,我兄弟在御前执笔,天家垂怜,赐了两瓶子。是我费了老脸要来的,喏,给你时还贴着黄封呢!”

    孔氏有意彰显那份荣耀,黄封子贴的扁瓷瓶子拿在手中扬了又扬,生怕别人看不到。

    此言一出,袁氏撇嘴,小声嘀咕道:“有钱还买不到,什么大不了的病,又不是仙药,一瓶子膏子也要表白,不过是个笔帖式,凡人场必要宣扬。”

    “我说呢,好的这样快,我予二婶子磕个头吧,金贵的东西被我糟蹋了。”说着就要跪下。

    孔氏连忙拉起,说道:“自家孩子却外道起来,只是你母亲嘴上虽骂你,心中也甚是心疼。那假山湖石最是湿滑,这些孩子们我都不许去那里玩。你初来对这园子新奇,让她们姊妹带你去逛。如今这幅模样,我侄儿回来了岂不心疼,抱怨咱们没照顾好你?”

    有意调侃小夫妻,众人皆笑,苏锦闻言面上赤红。自从认得小鸳儿,苏锦无事便去同她玩耍,斗草掐花,玩遍所有。小鸳儿淘气带着苏锦爬高上低,假山洞子里蚯蚓一般钻来钻去。也是听了她的话说上头景致好,便兴头头的跟着爬。她是爬惯了的,身手矫健,伶俐的像只猴儿。自己却失脚跌了下来,头破血流,衣衫污脏。

    林初兰初见时,还以为被谁欺负了,嚷着要去吵闹。苏锦又不肯供出小鸳儿,只说是自己的错,挂了彩,头上包裹着。消息很快传遍了园子,丫头们提起来都笑新夫人顽皮,羞的直到取了包扎才敢出门。自然被余氏好一番“教导”,莫说余氏,就是林初兰也气的数落她好几日。

    “我看你这多半落下疤瘌的,这便不好了。‘疮好医,疤难除’,要留一辈子的。天家可有消疤的药,一并寻来把嘴上的口疮也治了。二嫂那里有什么御赐的香啊露啊的,也拿些给侄媳妇用用?”

    “天家的药也没你家铺子里灵!一张嘴只会挑人,你有好的,也拿来给侄媳妇使。”

    “你……”袁氏急怒,却又说不过孔氏。见她急了,自家母亲又赢了,周玉簪上前替母亲助阵:“咱们只能得天家的药,三婶却能寻到仙家的药。我舅舅会文章有功名,只能入得了天家的眼,想三婶婶家银钱能敲开仙家的门。”

    “嫂嫂这个落疤也不怕,寿星公头上还有个坑,咱们连天家的赏赐都没见过,何谈仙家。”二对一,显然袁氏落了下风。再吵下去,只会自取其辱,周玉暖不愿意再纠缠,恭维起来换周玉簪一记白眼。

    为着她头上的疤几个人吵闹不休,针锋相对起来苏锦想拦停却又插不进去话。余氏看了眼刁婆子,刁婆子会意:“只要咱们大爷不嫌,落不落疤的,谁还说什么。今儿把姑娘们都叫来,为着一桩事情……”

    “哼!”

    周玉汝冷哼:“落疤是必定的,只是想不明白,咱们在府上长大,也没跌跤、摔伤什么的,偏你来就做出这番模样儿。还有你那口疮真是腌臜,看一眼都嫌脏。咱们姊妹都是参茶吃着,翅鲍补着,怎么到了你,才用了几日就上火生疮的。人讲‘山猪吃不得细糠’可再没错,你是和我们府上冲撞吗?在家时你母亲如何教导你?”

    “我……”

    “哦~~~”

    她不让苏锦开口,拖长了音吊足了胃口,恍然大悟般:“你母亲走的早,想来你无人教导。”周玉汝越说越得意,加之余氏在,愈加更放肆。说起自家母亲,苏锦却冷了脸。

    “聒噪!”余氏终于发威,左右都是苏锦的错,骂道:“为这你这情形,多少长辈操心!年轻爱玩也要记住身份,到底是夫人了,比个下人还不尊重,那湖石也是你爬的?知不知道自己是人妇,太不成个体统!没规没矩的,似你这般如何约束下人?若以后再犯,也别来给我请安。这样的夫人,我‘教导’不起。”余氏冷着面孔申饬,见一次骂一次,苏锦听着就是了。

    “嫂嫂,如何额上汗淋淋,你的扇子呢?”

    说话的正是周玉贞,边说边帮苏锦打扇。她不认得苏锦,苏锦却认得她。认亲那日她并不在,这个场合孔氏和周玉簪或余氏,哪怕是刁婆子都该介绍下。可偏偏都不说话,尤其孔氏瞪着周玉贞发狠。还是周玉暖出面介绍,互相厮认,苏锦毫不犹豫拔下头上一根双蝠含珠绞丝金簪,插在周玉贞头上。

    “好妹子,我来的匆忙,不想妹子也在,未备见面礼。簪子先收着,若不收只是嫌了。空了只管来我院子里坐坐,我的扇子丫头已去取了,不敢劳动妹子。”

    “啊,这,这如何使得……”周玉贞不敢收,只等余氏点了头才道谢。

    正说着,丫头捧着托盘上来,依次给呈给她们,盘子上盛放的是绣花荷包,小巧精致,唯苏锦是鸳鸯戏水,姑娘们都是花草。托盘捧到周玉簪和周玉贞面前,周玉贞先抬手去拿,被周玉簪劈手夺过。

    “架梯子上脸了,不过带你来应个景,主子小姐尊贵起来了。咱们都只等你挑剩下的,何时轮到你挑拣了呢。”

    周玉贞被排揎的手缩了回去,讪讪的笑:“啊、啊,瞧着精致,一时就,哎……”

    “玉簪住口。”孔氏虽嘴上管教女儿,对周玉贞却是正眼都不瞧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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