怄气

    小姐脾气上来,她喊她也喊。

    “叫我声母亲,我总不能看着她死。我照顾她不是为了让谁承情,她是条命,外头见了扔在路上我看到了也不能不管。”

    “她娘是她娘,她是她。我只管把她养大,至于她念不念我,好和我不相干!”

    想想还气,赌气偏又添上一句:“我也不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想是嫌我……”

    就是这一句,林初兰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嘴唇翕动,好不伤心。

    “我、我我对你好是念老爷夫人的恩,那是我的本分。谁让你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

    “姨娘……”

    她忽然矮下气焰,见她那样伤心,她自知失言。

    她想说她错了,她心里她从来不是奴才。

    恶语伤人六月寒,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正是覆水难收啊!

    现时解释也无用,且她根本不容她多言。

    “好夫人,好姑娘,你可真知道哪疼扎哪。”

    林初兰摆手止住她,哆嗦着嘴唇忍着气。

    “所以我给你打个样儿,今日的我就是明日的你。夫人你不要像我一样蠢笨,落此下场。掏出心肝肺,舍出性命,结果呢,暖不热的石头焐不化的冰。对你千万般好,心都掏给你,不过是个外人。”

    “原是我自作多情,本就是个奴才,当不起你姨娘,也不敢管你。”

    “那就索性把话说开,今日我大胆冲撞主子,这遭过了不用你撵我自走。但是,就是不许她养在这里,就是不许你碰她,她必须挪出去!自此,我走,再无人管你!”

    “我、我我……”

    赌气了不是?嗐,要怎么解释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呀!”

    莫说莫说,林初兰忍泪,不许她靠近。

    “父亲。”

    童声稚语,周孝贤小小的人,有板有眼的躬身施礼。

    “儿,到父亲身边去。”

    高盼儿牵着孩子,引导他去周彦邦面前。

    “我儿新学的《子罕》,背给父亲听。父亲一甲进士,学问好书法好,让父亲教你习字。”

    书房里,她特意穿了新制的月白素软缎裙衫,带着孝贤翩跹而至。

    果真,他多看了几眼,平日太艳丽,日后还是要穿些素雅的。

    她不知,周彦邦看是因为,形容打扮有几分模仿苏锦。

    他刚回来,她就到,真巧!

    放下书卷,看见儿子,虽不言语,心下却一阵喜欢。原来,阎王也爱儿子。

    孩子们都怕他,孝贤也不例外,怯懦不前。

    高盼儿眼中心中只有老子喜不喜欢,却没有儿子怕不怕,偏上赶着推他。

    “说呀,《子罕》里怎么说?‘三军可夺帅也,而匹夫不可夺志也。’”

    笑吟吟的对周彦邦说道:“真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一般大的兄弟,孝贤就爱读书。”

    “不似孝廉就爱吃玩,五言绝句还磕磕巴巴,背不上就哭。施姨娘要打夫人还拦在头里,说什么‘天真无邪’?”

    “嘻嘻。”她掩口嗤笑:“竟不知天真无邪是这样用的?”

    “不打不成材,慈母多败儿,这样骄纵下去可就真……”

    她想说,管不管孝廉都是个混吃等死的蠢货!狗屁的天真无邪,十足的愚蠢无知。

    这当然不能说,话锋一转:“也挺好,人活一世乐得自在,樊川居士那般做个富贵闲人,咱们家供得起!”

    富贵闲人?好耳熟……

    “父亲我背的如何?父亲我喜欢您那支湖笔,父亲赏了我吧。”

    年幼的周彦坤的撒娇,周维儒总会溺爱的满足和夸赞。而他,只能站在一旁。

    此时,父亲总会握住弟弟的手,护在怀中,拿着他喜欢的湖笔写上几个字,边写边教导。

    “你一个庶子,不用这样下功夫,当然你的课业也是极好的。”

    “极是极是,父亲说的极是。”周彦坤狡黠的瞥他一眼,涨红了小脸:“在周家,笼子里的蝈蝈,园子里的野狗都饿不着,做个富贵闲人不好吗,我还羡慕不来呢!”

    那份轻蔑和隐藏其中的侮辱,再年幼的心房深深的打上烙印,留下疤痕。

    那份得意,那份炫耀,那份高人一等。事到如今,另他至今难以忘怀。

    如今,他也成了老子,两个儿子。厚此薄彼不好,总归要兄弟和睦。

    真说起天资,现时孝贤强于孝廉,可也是资质平平,用不着急着夸耀。

    “光而不耀,抱朴守拙方能行稳致远,这才是君子品格。满招损,谦受益,时刻记得自己的不足才能有进益。”

    他望着儿子清澈的眼眸。

    “孝廉和你是兄弟,二人同心才能其利断金。治学攻读不是为了和谁比,为了自己的品行修为,懂了吗?”

    不懂,只有怕,怕的腿抖。

    “嗐,想爷一句夸比登天还难!屋子里闷,随咱们出去走走吧。”

    正挽着臂膀要走,小厮脚踩火轮冲了进来。

    “爷快去看看,夫人和林妈妈叨登起来。争执不下,施姨娘请您过去。”

    奇了,她俩能叨登?

    “何事叨登?”

    “为着大姑娘挪不挪出去,林妈妈说姑娘得了天花,必须挪出去。夫人拦住不让,要留在家中照顾。”

    “啊,天花呀”惊声失口,高盼儿惶恐的抓紧孝贤:“要挪,一定要挪,这院儿里又不只她一个孩子。若我孝贤……哎呀,快挪了吧!”

    周彦邦猛一拍桌子,胡闹,简直是胡闹!

    还没进门就听哭声,甫一入门,好家伙,这场面!

    她就坐在床畔哭,她姨娘就立在帐子旁泣。

    丫头们见主子哭,自己也哭。奶、子婆子跪了满地,各个跟着哭。

    周莞躺着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了!

    “抱走。”

    周彦邦来便是一句废话也没有。

    苏锦就死守在床畔不让,还是那句话:“哪有孩子病了往外推的?”

    “那就都染上?”

    “我同去。”

    “你去了院子里谁照看?来人回话找谁?异想天开,任性妄为!”

    ……啊?这……

    来不及等她回味儿,他说着就上手,手腕子一捏,便扯到身后去。

    这般拉扯,除了自家丈夫,谁敢?

    昏昏沉沉的小周菀就这样被抱走,奶母婆子丫头大夫,一行人呼啦啦的离去。

    苏锦绞着帕子,扶着门框子,一行望一行哭,生离死别一般。

    妇人之仁!

    打发走了就开始‘教导’。

    “糊涂种子,得了这个病还不紧赶着挪出去。人劝不听,自家一味瞎感动。做事情讲求方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呢?宁愿自损一千,也难伤敌八百。”

    今时的她,可是没精神回嘴,只是哭。哭的眼泡子红肿肿,鼻涕泡抽搭搭。

    这番模样,他瞥她,恼归恼,心下却不忍。好了,不骂了。

    “快些收了泪,做些有用的,赶紧消杀!”

    周彦邦就是周彦邦,理智的不像话。有病治病,哪有恁许多离愁别绪,悲春伤秋。一屋子女人家哭的他头疼,满屋子老婆丫头垂首听他训斥。

    果然,他来了主心骨定海针就来了,那还不麻利些,依吩咐各自行动起来。

    苏锦抽抽噎噎的上前,扯扯袖筒:“姨娘帮我……”

    帮你?哼!

    林初兰铁青着脸,猛一收手,扭身就走。

    管你什么主子奴才,大爷夫人,我不伺候!

    他没走,周彦邦没走。

    吹了灯,灭了蜡,燃了香,铺了床,两人向背而眠。

    他们无话可说,一直如此。

    他头枕着胳膊,黑暗中她肩头微微颤抖。踟蹰一刻,还是拥她入怀,大掌抚上脸庞,冰凉一片。

    “这孩子每常抱着旧毯子才睡,乍乍的走了好些东西没来得及带,不知这一去还能不能回?若回得来还好,若回不来即是最后一面也见不得了。”

    嘤嘤啜泣,暗夜中尤为凄凉。

    哎……

    “这一遭儿过不过的去是命,天命难违。潜斋原是老太爷修身养性的宅院,我出痘也住过的,那儿该有的都有。大夫都在,总之,尽人事听天命吧。”

    想是听进去了,这才渐渐的平息,忽然发觉两人如此亲密。

    欲挣脱却被钳制住,动弹不得。一下下抚摸她冰凉凉的发丝,三分埋怨七分关心。

    “你也是,哭能解决问题?鲁莽的不行,你往日的精干呢?这院里大人孩子,丫头婆子。还有你,你也过上了呢,都不要命了吗?”

    “你姨娘平日里霸道,这次却没错,十分的错都在你!你想想,我为什么当着众人骂你?只是为了下你面子?”

    骂给姨娘听的?给姨娘台阶下,然后缓和她俩的矛盾?对啊!原来,原来他,心细如发……

    恍然中有些小感动,随后又被烦恼淹没,姨娘那儿可怎么哄呢?真是、真是太鲁莽……

    哎,头疼!

    这点子小心思周彦邦尽收眼底,单要逗她一逗。

    “我觉着没大碍,几回都是你保住她的命。你就是她的金钟罩,铁布衫,左右大护法。有你,她命硬的很。”

    嘿,这人?谁有心思玩笑,赌气转身。

    必须承认,他还是想见她的。加之许久未在一起,愈觉新鲜。

    故而,他死命不放还要欺身上前,手指灵活的解开里衣,蛇一般往胸口处探。

    “烦着呢,别闹。”

    “我抱你。”

    “不要。”

    她真的是满腹愁肠,感伤舞剑的际遇,忧心周莞的安危,如何求得姨娘原谅,哪有心思在这上面!

    一口回绝的干脆,他却只当她使小性子,撒娇撒痴。

    他越缠她越烦,脱口而出:“去你姨娘那,她等你呢。”

    热切的动作戛然而止,鼻腔里‘哼’一声,转身闭目。

    说这些干什么,说这些干什么,她恨的想抽自己嘴巴!

    我这张嘴呦,今儿犯忌讳,一开口就得罪人。

    “你就在旁边说我做的如何如何用心,咱们势必要把她哄回转。”

    “嗯!”听雨用力点头:“姨娘最疼夫人,咱们多说些好话,必不会顶真。”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心中没底。

    她称病,她去看,她就把门关的死死谁也不见。

    她隔着门问她哪不舒服,是否请太医诊脉,要丫头伺候。她吭也不吭一声,你要问急了吧,隔着门就回,‘做奴婢的不劳主子费心’。

    要不就是,‘死了好,死了干净!’听听这话,分明是堵气。

    连着几日,吃了几次闭门羹,回回碰一鼻子灰。丫头们都笑,里头的才是主子。

    哎!怎么办呢?想必是气伤心,才这般大动干戈。

    姨娘的性子她最懂,就因为眼里心里只有她,所以自己的话才伤她最深,姨娘才是真的执拗。

    不过,听雨说的也没错。她心软,多去几次,脸皮厚些,总会回寰过来。

    对的,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要哄。是的,就要这样。

    涎着脸皮硬往上赖,求她哄她,没问题的!

    想到这里又信心满满,昂首挺胸,撒花裙子窸窸窣窣,步子迈的更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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