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

    又是一个黏腻的清晨,自开蒙每日必定寅时起的周家大爷,在这院里不知破例多少。

    她像个猫一样钻到他怀里,玻璃似的眼珠子追着他解释。

    “她不是,她是身不由己。我去劝她,让她脱籍从良。”

    他别脸,她就一双爪子扳住他脸,非叫他听:“你别不听啊,听我说呀,真的,是真的。”

    好好好,是是是,我听我听。一大清早的,聒噪聒噪!

    真的?除了你,谁信?宅子里呆傻了不是,能有这么简单?

    那人就是个疯子,不死不休,她可不只是普通的青楼女子,还是个亡命之徒。跟她有瓜葛,只怕命搭进去也未可知。

    转念一想,虽她答应的痛快,可谁也不能保证背着他,两人继续见面。

    这丫头耳根子软,她们自小的情分又深,保不齐几句话一哄就上套。

    与其让她瞒着,不如开诚布公,他自有办法阻拦。

    故意板着面孔说:“大家子凡事要讲个规矩,做主子的没规没矩,想怎样就怎样,还怎么管束下人?这个家还不乱套?”

    他不过是先立个大旗,重要的意思在后头。她竟乖乖的听丈夫教导,嘴都不插。哎呀,认真的模样太可爱的。

    忍不住上手摩挲娇妻的嫩脸儿:“以后行动要让我知道,听到了吗?”

    “嗯,嗯。”忙不迭的点头:“会的,我会的。”

    以为讨到便宜,实则被他捏的死死还不自知。夫人呀,丫头呀,你还是太嫩,太嫩。

    松口了,这是松口了,她哪里知道他的那些心思。

    好像他同意了,抱着膀子连连点头,乖的不像话。

    “吃这个呀,蜜豆豆乳,我做的。”

    “哎哎哎,那个虾仁别碰,腥物,仔细伤口。”

    “带我去外头逛逛可好?”

    过分了哦,在他凌厉的眼神里她吐舌。

    这又是作甚,一大早用个饭,就腻歪上了。

    说人家聒噪,自家才像个停不下来的雀儿,叽叽喳喳,大爷铁着脸给她夹菜都堵不住她的嘴。不对呀,怎比往日更亲密几分?也对,这才是床头打床尾和。

    小鸳儿憋着笑,窗外一对相互依偎的褐头凤鹛咕噜噜的叫唤。

    时间倏忽而过,美好的时辰总是短暂,真快呀!

    环顾四周,苏锦不由叹息。之所以依依不舍,这个小院儿留给她太多的回忆。

    在这里历经生死,墙倒了,冰裂了,心结打开,冰释前嫌,他们无比珍惜相拥的时光。

    每一次的互诉衷肠,每一次的互敞心扉,每一次的深信不疑。

    每一次的十指相交,每一次的目光痴缠,每一个相拥而眠的黑夜。

    每一个睡眼惺忪的清晨,每一次莫名的、不分场合时间的深吻,只是吻。

    天上地下,只有他们,只有这一方小院儿。那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唯一,只羡鸳鸯不羡仙!

    劫后余生一般,才发现彼此都未曾放弃。原来爱是他们的信仰,从未湮灭。

    这座别院留下了太多太多……

    烈日炎炎的仲夏午后,鸣蝉嘶声力竭中她独坐床前,守着午间小憩的他。

    他睡去时,她正一针一线的做鞋。见他醒来,又拿着拂尘驱蚊虫。

    光影朦胧了她的曲线,脸上的茸毛细细碎碎。荫荫深绿,哗哗风声,鬓边飘起的发丝,冲他微微一笑。

    这画面瞬间镌永,他想他此生难忘。

    果然,很多年后,已然头发花白,朽迈之年,他都对这段记忆久久挂怀。

    不管愿不愿意,回家的日子还是到了,两人同乘一辆马车,顾忌他颠簸伤口疼,行驶的尤其缓慢。

    他想趁此机会,同她说说话。可她一路都拉着脸,想到又要回到那高墙里,不由的呼吸涩重,窒息的无以言表,满心满脸的不高兴。

    他拿过她的手放在心口,给她信心给她安全。

    “卿儿,你在这里。”

    欣慰却又苦笑,甜言蜜语固然好听。可她知道,入了那院子就由不得他了!

    颜氏和丫头们,并林初兰、听雨、黑子和下人们。孙氏、春蕊牵着孝廉,胡氏后面跟着周莞,高盼儿不停的交代孝贤见到父亲时要如何表现。

    大房院子里一众人和畜生,翘首企盼顶梁柱的归来。马车叮叮当当的出现在街尾,林初兰就含着泪率先冲了过去。

    “夫人、姑娘,我的儿。”

    “姨娘,娘……”

    苏锦亦是人未言,泪先涌,马车上探头高呼,下了车还在哭。待到颜氏过来相劝,才止住泪水。

    修长白细的手从帘内探出,苏锦接过,扶他下车。

    青天白日,再抬头望这府邸,仿若隔世。

    “爷……”

    高盼儿扯着孝贤第一个跪下来。见她跪,其他人岂敢站着,呼啦啦跪了一地,痛哭流涕。

    孙姨娘抱住痛哭,福大命大的儿。胡氏扯着周莞让她跪,谁想拉不住,丫头一使力,差点把她推倒在地。

    再看这蹄子猴儿一般窜出去,直奔着苏锦而去。母亲,母亲,钻到她怀中好不亲热,胡氏心有不甘也能恨在心中!

    这一哭,把冷面阎罗的心也哭软了,不知该劝谁,或者说些什么。

    “嗐!哭甚,都哭甚。该笑,该高兴,大爷好好儿的回来,娘们不笑反哭,该打!林妈妈第一个起的头,嫂嫂说说她才是。”

    真是,真是,苏锦自己抹了泪又给林初兰擦拭,后头谢颜氏。

    “我不在的日子,都是妹子操劳。这满院子的老婆丫头,大人孩子这般妥帖。妹子,好妹子,该如何谢你?”

    “哪里的话,嫂子帮我时不计回报,现下我做的不及嫂子帮我的一零。哪敢领嫂子的谢,快别再说。”

    “只是担子太重,嫂子快快接了去,自己担。这满院子的老婆孩子,可都交还予你喽!”定定又说:“咱们日子在后头,大爷大病初愈,站在这儿风口上看咱们客套,还不快进去!”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被簇拥着入了院子,苏锦的秋千,园子里的花架子,黑子的藤球,周莞的不倒翁,去时朝霞漫天,来时斜阳深深。

    真好,一切的一切和离开时一模一样,没变,都没变。

    以前的他从未认真关注过这些,一场大劫,重新认识,旧日风景,普通的幸福变得弥足珍贵。

    此刻就是看周莞都觉得可爱些,招招手让她过来。谁想丫头不给面子,死命拽着苏锦不丢手。

    胡氏急的直骂她,不上台盘的蠢种子、呆货,却眼看着高盼儿拍了下孝贤肩膀,嗨?这猴崽子呲溜跑上前抱住腿跪下就哭。

    “儿子不孝,没能替父亲死。杨香尚能扼虎救父,儿子束手无策,当真无能、蠢笨。”

    哎呀呀,多漂亮的话,贤小爷当真孝义,惹得众人连连赞叹父子情深。

    这一幕,可把春蕊看呆掉,眼睛瞪圆也想不明白,这孩子怎恁会说话?

    再看看自家的,你叫他喊他也喊。叫过了就怯怯的躲在人后头,咕噜着眼睛死也不肯出来。

    嗐,没出息的种子,就不能学学孝贤?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呀,多漂亮的话,那也只是说说,哪里有虎给你扼?包准是他娼妇娘的主意!

    哭哭哭,胡氏翻翻眼,看到高盼儿演就想抽她嘴巴子。

    回到上房,他们高坐正堂,一众奴仆齐齐跪下,叩拜行礼。

    别人倒罢,几房姨娘磕头时,高盼儿那个眼泪,哭的像断了线的珠子。

    “爷可把我们娘们唬死,天塌了一样,日子过的眼前一片黑,地牢里也比我们强。”

    一行哭一行说,竟生扑了过去,扯住他的腿,满眼深情:“爷不来我就去死,你到哪我们跟到哪,骨头肉都是爷的,天上地下都跟着您!”

    好一个痴情种子,好一个柔情深种,好不真情,好不实意!

    再加上孝贤在旁助阵哭喊父亲,两人一边一条腿,谁看了不动容!

    哎呀呀,哎呦呦,好没廉耻的,守着众人说的些什么东西,鸡皮疙瘩生生落了一地。好好的行礼,却变成了她一个人的表演!

    哼!不就是演吗,不就是装吗,不就是哭吗。自家演不够,又带出个小种子,呵,呵呵!天天演,不累么!胡氏在心中暗骂。

    他再冷面,心也不是石头做的。见娘俩哭的悲切,只得搀起柔声安慰:“这不是回来了,断不能丢了你们。”

    “爷,我知你心中有我,过了这坎儿,爷福寿永续……”

    哎呦喂,不说则已,越说越来劲,肉麻死了,能不能正常些啊!

    不能,反而越说越来劲,越演越上瘾。高盼儿嗷一嗓子,竟当着众人一头扎到他怀里。

    啊,天爷呀,惊世骇俗,真是惊掉下巴颏子。一旁的施氏母子俩皆瞪圆了眼,春蕊慌忙去捂儿子眼睛。

    “差不多的了。”一场缠绵悱恻的大戏刚刚开始,就被无情打断,喊话的不是却苏锦也不是林初兰。

    孙姨娘实在看不下去,冷脸呵斥:“瞧你那妖条的劲儿,又不是只你一个人的汉子。孩子下人都在,放尊重些,还不快滚下去!”

    高盼儿这才讪讪的离了身,低头还不忘拿眼睛勾他。

    一个浑身解数的勾搭,一个不置可否的应承。瞧瞧,这不就来了吗!

    最恶心这种做作之人,一回家就是糟心事,苏锦心中压不住的火,瞧都不瞧两人,站起来就走。

    “夫人,咱们下人们还没磕头呢。”

    “给爷磕吧,撑天的顶梁柱,满屋子的指望,祝他万寿无疆,长命百岁!”

    说罢拂袖,唤着黑子牵起周菀决然离去,真真我狗都比你们顺眼!

    立时立刻的功夫,上房中的人尾随殆尽。

    这、这这……说话夹枪带棒,醋葫芦老婆,爷们面前耍嘴皮子威风。哎呀呀,气煞人也,气煞人也!

    孙姨娘虽气苏锦傲慢,更气儿子在她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可她不糊涂呀,儿子遭大难,挺身而出的是媳妇,来时还好的手牵手,才进了院儿就不对,怨谁呀?

    是呀,怨谁?贱人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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