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子(二)

    偌大的院落,只余正房熹微光亮。

    春蕊和胡氏的屋子,生铁锁头寒风里咚咚作响,寂寥又恐怖。

    小鸳儿那样爱热闹的人,守着空寂正房,独自摸牌消闷,烛火寂寂。才看到他来,忙收了牌,迎进来。

    周彦邦摆手,环视这屋子,目光回到榻上那人。

    与上房的热闹光景不同,陪着她的只有周莞和她姨娘。

    周莞的身边摊着许多剥好的松子、瓜子仁、山核桃仁。苏锦手中捻着一块灶糖,没来得及吃就睡了过去,糖堪堪要落。

    周莞趴在床沿也睡了,林初兰守着,点着头打瞌睡。药气浓郁,人消瘦的没法看……

    “成日不是睡着就是眯着,难有个清醒。咱们这儿莫说人来,连狗来了都调头。”

    小鸳儿高兴,仰面笑起:“您来了,我去叫醒她,你们说说话。”

    还未开口,高盼儿带着一众下人尾随而至。

    “席间不见了爷,恐您冷。”眼眸横瞥,悄声道:“哎呀,夫人歇着呢。病中之人最忌伤神,咱们快走吧,莫扰了夫人歇。”

    无可辩驳,更多的是无地自容和无法面对。

    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和怜悯,给了个台阶随之烟消云散,就这样扬长而去。

    “淫、妇,贱人,不得好死。”

    小鸳儿咬着牙咒骂,苏锦翻了个身,清泪两行。

    我以后可能再不会为你流泪,不会了……

    “戴爷爷,咱们这灵芝是买还是不买?单要黑白二色,贵的吓死人,上房又不给支银子,这笔款项找谁支呢?”

    “你是买办,做久了的,这也要问,自然是谁要用找谁支。”

    “可是老爷和夫人主张要买,喊着‘不问价码’,怎地现在又不支银子了呢?戴爷爷,求您指个路。”

    哼!上房里从来都是做事情给外头看,既要贤惠名儿又要面子的,院使在他当然这样喊。

    外人走了,下剩的可都是真金白银,他们自然不舍得。况余氏不喜大房,做戏的,你们都还当真。

    那那那,这这这,嗐,难办!

    “小鸳儿,去爷那请个示下,夫人的灵芝快吃完了。现下是继续用还是停了,好歹给个说法?”

    死贼汉子,从回来就没进过这屋子,成日里和那淫、妇浪在一处。把她害成这样,也不说来看看,好无情的王八子!

    林初兰现在对周彦邦简直恨之入骨,凡传话都是丫头们去。她能避就避,能躲就躲,看上一眼都嫌恶心。

    “没了就没了,这仙草非要吃吗?”

    “要吃,院使说续命的神药,不吃不行。”

    “哎……”垂头叹息,实在无力起身:“何苦告诉别人,拿咱们的银子去买,去买,休要聒噪!”

    不,单要拿话臊一臊他,还记得这屋里差点没命的夫人吗?

    高盼儿屋里银炭融融,银灯高照,熏香沐露的锦被,一对鸳鸯同床共枕。

    长发及腰,媚眼如丝,紧窄窄,轻薄薄,透亮亮的小兜子勒的胸前越发丰满,不停的往他身上挤啊蹭啊。

    雪白玉臂环上脖颈,甜腻腻的撒着娇。

    “今儿孝贤给您长脸了吧,大老爷考的没有不会的,连二老爷三老爷都夸咱们孝贤日后是个撑门立户的。”

    周彦邦亦欣慰展颜:“孝贤是个聪明的,一直都上劲。”

    “那是自然,您在与不在他从不偷懒,偷懒我也不许,我盯着他。”

    咯咯咯,娇媚一笑。

    “他再好也比不过您当年,过目不忘,颖悟绝伦。咱们在学堂时我就倾慕您,想着能嫁给您。现时可不就成真了,还养下这样好的儿子。”

    是啊是啊,谈起少时,他不甚感慨。学堂里的少年,那时哪识这许多愁滋味。

    红罗帐里,拥着软玉,轻抚着发丝,低声安慰。

    “以你的家世学识,做姨娘委屈你了。她心上不好,你多让着些。”

    “妾不委屈,什么名分,我只愿陪着您。”

    玉臂紧搂,艳唇相近,痴情而望。

    “爷理应陪夫人,只要爷得空记得孝贤就好,课业上指导一二。跟着您,一盼您好二盼儿安,别无他求。”

    她惯会奉承,这些巧语,信手拈来。

    好深情的告白,低到尘埃里的卑微,这一刻他的心的确动了,良久发出一声叹息。

    “她这一胎损了宫囊,恐难生育。到底是我欠她的,她心头有火,若拿你做筏子,你只听着不要顶嘴,凡事有我。”

    什么什么,她不能生了?

    那我孝贤岂不是和嫡子没区别?她现在不光是落草的凤凰还是个不下蛋的鸡喽?

    一个妇人在这宅子里不能生养,纵然爷们内疚,可那能到几时,被休岂不是生米煮成熟饭,迟早的事?

    “咯噔”,那不是心跳,是喜悦的烟火绽放的声音,这么个天大的喜事,我该怎么表示呢?

    忽的翻身坐起跪了下来,越发忠诚。

    “夫人不能生养,我能。我替夫人生,我们做姨娘的本身就是用来生养的,只管抱去给她养。让孩子只认母亲,不要娘!”

    多么的善解人意,怎这般懂事,句句说到心坎里,周彦邦摩挲着她的脸,久久不舍离开。

    她又躺下,腻在他怀里,指绕青丝,一圈儿圈儿的在他胸口打转儿。

    “爷,说句不该说的,这事却也不能怪您。夫人自幼骄纵,不是她逞强怄气,强替奴才出头,再也不能落得这幅局面。好好的哥儿没了,岂知您又不难过吗?”

    “是她自己上赶着应了那一脚,就算有错,她也占了八分。这般赌气,您往日对她的千般好,就都记不得了吗?自己也该反省才是!”

    好一番宽慰,里子面子台阶都给的足足。虽有谄媚,可他心中的愧疚着实少了许多。是啊,谁愿意承认自己有错?

    瓷白的肩头晃人眼,搂住她不住叹息。

    “到底可惜了孩儿,她若有你一分懂事,也就也就……”

    枕头风吹的饱饱,马屁拍的响响,他的心思被她拿的死死,此刻再无不应的。

    火候到了,高盼儿懒懒的趴在他胸膛。

    “爷,我身上也不好,妇人家总有些杂症。夫人的灵芝可否赏我一星,略调理一下?”

    “只管用。”

    苏锦,这汉子,人我也要,心我也要!

    怀里的人儿嘴角得意的上扬。

    “呦,这不是服侍夫人的小鸳儿姐姐吗?何事劳您大驾,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墨雪把着门,斜着眼同小鸳儿斗嘴。

    新仇旧恨,各为其主,便是谁口中都没好话。

    “当我想来,你这地界看一眼都嫌脏。我们夫人灵芝快用完了,打发我来问爷,还买不买。就这事,用不着撵,问完就走。”

    “这话,不是我撵,只是这时候不合适,来来来。”

    她强拉住她,往窗缝儿边凑。

    “你来,听听,听听里头,有胆只管去回。就是我不拦,只问你敢不敢。”

    双层窗牗下,咯咯咯,高盼儿声音媚的能掐出蜜来。

    ‘爷,您躺着,我自己来。给您解乏,咯咯咯……’

    小鸳儿登时臊的面红耳赤,好个娼妇,专会勾搭爷们,浪笑些什么!

    “你懂什么,这叫远归胜新娶。爷们才回来,正干柴烈火呢,咱们做奴才的就别没眼力见了。”

    “呸!谁同你主子一样,成日里发骚想着霸拦爷们。”

    骂完扭头就走,紧跟着墨雪扬声回骂。

    “呸!是爷们要来,又不是我们想。你们夫人不能,再不许人家服侍,才叫霸拦!有本事别走,去回话呀?”

    好不威风,好不猖狂,主子得势,狗也叫的响一些。

    小鸳儿是哭着回去的,门外忍了又忍才把眼泪憋回去,满腹的心事又不敢讲,恐苏锦生气。

    谁想有人不罢休,第二日就打发人来要灵芝。

    林初兰气的摔在翠眉脸上:“我们是用来续命的,不是保养的,这也眼红嫉妒!”

    里头的人听到了大声咳嗽,嚷了起来。

    “都给她,都拿走。用咱们的钱,拿东西去典去当,我自己买。买不起就不吃,就死!”

    翠眉默默的捡起药包,再看苏锦虚弱的身子,满心的愧疚。

    恶露淋淋不尽,吃了一屋子的药,将将有了些起色。人扶着走几步,就被余氏叫了过去,袁氏心疼。

    “何苦来,再躺躺也使得。就是来,小软轿抬着来岂不省力?”

    余氏立刻白了她一眼,心道,我是婆母你是婆母,要你心疼。好似谁没生养过,偏她就娇贵的不行?

    面孔一寒,开始‘教导’。

    “家中开销甚大,你们妯娌一个两个都吃着药,况你这黑白灵芝甚是珍贵,往后的日子减省些吧。再有,你自保养身子,再挑几个好的给老大屋里头用。尽快的开枝散叶,也是你为妇的本分。”

    这话袁氏简直要拍桌子!

    她病歪歪的,你不说安抚,急着往她男人屋里塞人。况她这病是怎么来的,还不是老大作出来的。

    再看大媳妇,初来时何等伶俐。如今木讷讷,喘吁吁,眼里没神,身上没劲,折磨成甚样子了。

    真真气死人!

    “孩子……”

    “是。”苏锦晃晃的站起来:“媳妇马上去准备。”

    再站站就要晕,余氏极不耐烦的摆手。

    “回吧回吧,怪道孙姨娘说你瘟鸡子似的。三朝没过就下不来床,走吧走吧,可不敢要你服侍!”

    小鸳儿扶着苏锦,连声劝。

    “想哭就哭,憋在心里多难受。上房不是人,阖府都知道,多少冤魂围着,恨她们的何止是咱们。要不怎么应到她姑娘身上,她还装死!”

    这个家里她谁也不会生气,谁也不值得她生气。

    挑挑,马上就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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