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

    见她又喊落胎,凌平川急急相拦,如晔更是慌的上前规劝。

    “只是这么个想法,妹妹肯依就随我走,不肯就只当我混说。如此,我还是隔三差五来探望妹妹。”

    甚至试图上前握住手。

    “作气就是我的不是了,怪表哥更……”谄媚赔笑:“更是无稽之谈,他从头到脚都不知道。”

    千小心万赔罪,说破了嗓子,两口子才把她哄着坐下。

    凌平川好不低声下气:“不依就不依,凭白的拿孩子撒什么气。”

    “就是就是。”如晔紧跟着帮腔:“只是千万别打孩子的主意,可是咱们府上的第一子呀!”

    “却也不急,妹子细想想,何时愿意了,我就打发车轿来接。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只等你点头。行吗?”

    两口子好不恳切,好不真诚。

    英若男却委屈的一汪子泪,收个姨娘要什么礼数,两个人这般同气,还说不是筹谋好的。

    拧身子回房,如晔还絮叨:“妹子体乏,有身子的人累不得。夫君多陪陪,我说的话好歹劝着些。既这么着先走了,改日再来探望妹子。”

    赔小心,赔笑脸,千叮咛,万嘱咐,捧星星,做珍珠。碎碎念,念念碎。

    唯恐她一个不高兴,又拿腹中的孩子要打要杀。

    如晔的心是金子般的真诚,回去的路上,一脑门子都在考虑怎样安顿这位贵妾,和保住府上的第一子。

    而她的好伴读,铁篾片,最最信任的冯姐姐,一路上都在咒骂,不停的咒骂。

    “淫、妇忒猖狂了些,你怎么不大耳刮子把她打醒,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几多斤两,一个娼门里的婊子,这般不识抬举,当着面摔碗掼碟,狂的什么!”

    “一个当家的男子汉,一个指婚的主母,被骂的抬不起头,果真接进府,可是个难缠的辣燥货,你们谁挟制的住吗?她眼里还有谁?”

    “你也忒给她脸了,这般却不得不弄进府,好好的拘拘性子,治治毛病,叫她知晓奴才的本分!”

    “驸马爷被下了蛊还是迷了魂,妖货那样发疯,他却只捡着你骂。这要是在一起,一颗心偏到日头上去了,再生养了孩子岂不要上天,你还有日子过吗!”

    想想还气。

    “两口子竟被个娼妇拿住,这要是我……嗐!”

    絮絮叨叨,喋喋不休,连连叫骂。

    哪里是替谁主持不公,分明是气凌平川窝囊,气如晔软弱,两位主子竟被挟制的气都不敢大喘。

    尤其是凌平川,真贱啊,真怂啊,哪里是名如贯京城的“玉面公子”,我呸!

    如晔闻言,依旧是牙关紧闭。她知道此一番,丈夫是高兴的,这姑娘也一定会入门。

    她暗自决心,会对她好,只要她不撒泼不打人,好好的生养,表哥喜欢的她都认!

    夜晚的愿生寺厢房,冤魂鸟哀嚎着划破天际,烈烈西风,凛冬将至,万木萧条。

    这天地间只余这破败的小院儿,小小的床榻,和漂萍一样的两个姑娘。

    苏锦在咳,英若男枕着膀子在沉思。

    今夜她没走,说什么都不肯,苏锦知道她心里头横着事儿。

    半晌半晌,她的咳嗽声止了,她才开口。

    “锦丫头,我要去做人家小老婆了。”

    苏锦心猛的一揪。

    “你可想清楚,这一去多一位主子,多一份脸子,多一重管。可别做违心的事,让自己后悔。”

    “怎么会不知道,你说的轻了。入了那门,可是关进笼子的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我怎么就成了小老婆,以往我骂别人小老婆骂的凶。”黑夜中,她轻笑:“后悔?从不会!”

    哎……

    另一位姑娘长长叹息。

    “也好,有个归宿,不后悔就好。公主我见过,和善平易,不是个刻薄的,但你的性子也要改改。”

    “改性子?这辈子不能够!”英若男忽然大声,语中带气:“我要什么归宿,别人不懂我,你也不懂?相交这么多年,你也是个痴人。”

    “那你总归人在矮檐下,受人家管,为了孩子也要忍着些,安稳过日子。”

    “可不就为了孩子,没这个种子,我管他们是谁。你来,告诉你。”

    两人翻身对面,暗夜中看不清面容,只听山中的猛兽,发出长长的呼啸,紧接着是一阵疾风,吹得窗扇噼噼啪啪作响,好像要涌进来一样。

    “等这孩子养下来我就走,去北边,去我父亲征战过的地方去看看。他活着时总说那有长河,有草原,有莽林,那还是我外祖家。”

    “母亲说父亲就在草原上拿草编的戒指跟她说‘嫁予我吧’。他们都说带我去,却不想……丫头,我这一走,这辈子再不会踏进京中,跟我走吗?”

    “我走不了。”苏锦哽咽:“你走,走的越远越好,忘了之前种种,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哭的泣不成声,却又问:“他能放你吗?”

    “他?”好不嗤鼻:“谁也拦不住我。”

    “我这辈子生错了地方,明明是放马牧羊的乡村野妇,偏生生在官宦显贵的金笼子里。麻雀被折了翅膀关进笼子里,每日金颗玉粒也不自在。”

    “所以,我此生与安稳无缘,停下来就是个死。该像我母亲一般,策马扬鞭,跑到哪算哪儿。”

    “丫头,还记得那年你及笄,咱们也是宿在一处。吵着闹着,你要出阁,我还没定人家,那时怎么也想不到今日,还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给咱们使绊子……。”

    说着呜咽起来,她哭她就劝。

    “管他呢,得罪就得罪了,再难熬也都过来了。”拥住她又闷闷的笑起来。

    苏锦哭的呀,肝肠寸断,相互拥抱着。

    “别笑,你别笑,笑的我心酸。你心里的苦我知道,难过就哭。造化弄人,活着就好,都是命……”

    不哭,我才不哭,哭的是软蛋是怂包!痴人,你们都是痴人。

    笃定不哭,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打湿枕头。

    “哥哥、哥哥……他在京中。”

    等来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夜谁都难眠,她知道他回来了。

    她记得那个雾蒙蒙的清晨,柳絮拿着一封信,问:“才一开门,门缝里落下一封信,难道是府上的请柬帖子,夫人快看看。”

    甫一看到兄,她就明了了。他那样克己复礼的人,是怎样鼓足勇气做出这逾礼之事,如何慌乱的避过看守,把信传送进来。

    久久的不愿拆,不是不想,是不敢。

    如今的二人还能有什么关联,他们彼此以什么身份对话。

    没有理由联系,更谈不上见面。

    拆信时手抖的难以自控,柳絮说:“我帮您拆吧。”

    那信的开头,便是“夫人安好”……。

    夫人,夫人,他叫她夫人……

    夫人安,夫人好,真真好的不像话!

    苏锦朦胧的双眼忽然落下泪,哭哭又笑笑,下剩的一个字都不再看。

    既是夫人尊称,为何要和人妇私相往来?

    如此,你走你的仕途,我做我的夫人,再没了当年的哥哥和妹妹!

    她的门紧闭,他的信再没回。

    叶蓁蓁带着阑珊阁的姑娘们齐聚绣衣巷,屋子里却不热闹。

    明明是喜事,大家却都面色肃穆。没恭贺之词,似都忌讳的不肯开口。

    姑娘们最会打扮,绞面敷粉,点脂上唇,可大家都默默的做着,无人说话。

    英若男端坐镜前,面似寻常。她甚至连红都没穿,寻常的衣物,只簪了一支钗,细细的打量镜中的自己。

    漂亮吗?还说得过去吧。

    那镜中的是谁?阑珊阁鸨子白柔娘。

    她打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哦,她今儿要嫁人,自此做个良家妇。

    哈哈哈,妓子从良,洗手作羹汤,真真可笑。

    原来娇俏的容颜藏着千疮百孔的心。

    叶蓁蓁忽然跪下。

    “姑娘,我们都记得您的好。您教导咱们靠自己,不为世俗拖累。纵然做了这行当,我们自己看得起自己,不轻贱,不后悔。”

    “当年贼人占了身子拍拍屁股跑了,我为世人所不容,那晚就要扔井里灭了我这个耻辱。是您,拿银钱买了我,又告诉我,错的不是我,是那无情之人,这才跟着您从南边一路到京中。”

    “一念过,一山开,您不只救命,救的更是人心。姑娘,狗男人对你不好或是厌了那宅门子的日子,只管回来。要同谁快活就同谁快活,咱们活自己的!”

    闻言,阑珊阁的众位姑娘,齐刷刷跪下。

    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在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伤疤,从小声的啜泣到大声的悲鸣,为自己的命运,更为领袖的出走。

    “夫人。”

    “夫人。”

    “夫人。”

    请安问候之声此起彼伏,谁也没想到苏锦会来。勋贵之家的夫人,来给粉头娼妓送嫁?

    可她就来了,在她上轿的最后一刻。

    她怎么会不来,她为什么不能来?难道身份是桎梏和屏障,夫人和妓子难道是天堑吗?

    可她永远记得她是她的闺中密友。

    这遭儿下山,也只是为她。

    带着一身凛冽和决然,大红色的斗篷给这桩喜事增添一点喜色,拿起梳篦,唱着当年的词。

    “你会夫妻恩爱,白发齐眉,你会子嗣丰饶,登科及第。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完的富贵。你也会有女儿,到那日你也给她梳头唱词。”

    “但她不会哭,她会和有情人,欢欢喜喜的离开。你也不会哭,你愿意看她幸福,圆了你曾经的念想……”

    苏锦的眼泪断了线般汹涌而下。

    “那日你与我,今日我与你。我记得这桩情儿,欠你的我还你!咱们都要好好的,永远不死,活成两个老妖精……”

    说不下去了,满屋子人呜呜咽咽,悲悲戚戚。

    英若男的泪是默默的,今日她也哭成个怂包,汩汩的顺着脸颊而下,冲刷开脂粉,露出泪痕。

    她俏皮,她玩笑,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突兀兀的冒出一句。

    “不像送嫁,倒像送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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