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

    “这就是黑水河,最后一役将军被生擒的地方。”手中马刀往北一指:“河对岸,再有三百里地,原也是咱们的,现在是北狄南大营。将军被俘那日,失了一个膀子,身负九刀。被捆绑赤膊游街,死后首级高悬城楼示众一月。”

    天!苏锦不敢置信的掩口,惊讶于敌人的惨无人道,更心痛于英若男得知时的打击。作为女儿,面对父亲的遭遇,只怕锥心之痛。当时劝她放下,该是多么刺心。

    苏锦紧紧抱着怀中的青瓷罐子,舍不得松手。凛风吹散发丝,凌乱的遮蔽眼眸,就这都腾不出手理一理。双手环抱瓷罐子焐了又焐,才轻轻的揭开盖。

    “若男,我来了,我带你来了,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甫一眼,热泪涟涟,鼻翼翕动,嘴唇抖的说不出话。

    “这是北镇,你说的边疆。这是黑水河,你父亲最后战斗的地方。远处那山那水那草原,是你母亲成长,你父亲相识相恋的地方。都是你心心念念,到死都没能来的地方。借我的眼,你多看看。”

    “还有,我来是告诉你喜讯,你没等到的我等到了。齐贼已死,罪有应得。你父亲沉冤昭雪,大仇得报,你也该九泉瞑目。”

    “去吧,去吧,你本就是北地的鸿鹄,振翅飞呀,有多远飞多远。你自由了,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日子,爱值得爱的人,别纠结也别留恋,更不要回头!”

    苏锦蹲在河边焚纸,哭到不能自已。不知是烟大还是风大,那眼泪就像流不尽一样。

    她这一哭,宋清平可就绷不住了,面颊上清亮亮的两道痕迹。怕她伤心过度,更是自己情难自控。

    “妹妹,松手吧,给我。”

    宋清平相劝,可苏锦嘴上说的痛快,现时死也不松手。

    这罐子在,她就在。这一松手,可就真的湮没在这天地间,灰飞烟灭了。

    “呼啦”顾大年猛上前,一个发力倏忽抢过她怀中罐子,高高举起,轰然坠地。

    “啊呀。”登时痛苦闭目,紧紧的缩在宋清平怀中不敢睁眼。

    一切都安静了,一切爱恨情仇随着逝去了结。粉末随着河水,缓缓而流,片刻功夫,荡然无存。

    她、她到底来没来过?这是不是一场梦?人这辈子,终究是个空。

    茫然的看着这一切,若男,最后一程就送你到这儿,好走莫回头。

    岸边祭祀,三人深深叩拜,唯一坛酒一支香一堆纸灰。北风忽起,天地间一片苍茫,又落雪了。

    若男,这一切,你都看到吗?

    劲风起,将黑色的尘屑,打着璇儿卷起。像黑色的蝶蛾,四散飞舞,这漫天的纸灰呵。

    看到这儿,苏锦欣慰的笑了。我知道,你看到了,听到了。你还是那样淘气,这是你给我信号。

    回去的路上,她一个人坐在车里,宋清平同顾大年同坐车前。寂寂无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

    宋清平回望车内,苏锦安静的缩在角落,眼泡哭的浮肿。哎,做男人的还是心肠硬些。恐她悲伤过度,有意岔开话题,同顾大年闲谈。

    “大年,你有何打算?你如今已不是戴罪之身,是有功之臣。不用躲藏在这伤心地,去京中访友寻亲,去哪都成。”

    不等顾大年答,车内人抢话:“设或,也该成个家?”

    她这一开口,宋清平的心放了下来。顾大年却不搭腔,这一不睬,苏锦却好不尴尬。妇人家总想着保媒拉纤,甚是肤浅。

    他只是一言不发,问不出个究竟。

    没有银灯,没有高烛,只一点点油灯,仍旧只留一根灯芯。他帮她摘脸,他帮她净面,他帮她洗脚。倒水铺床,这一应都是他。

    他们又好了,好的像一个人。可能,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恼过。

    身上是新弹的棉花,新晒的被子。身下是新编的草苫子,怕冷又多加了一条。枕头里新塞的稻草,干蓬蓬的草香味隐隐传来。什么龙涎沉麝,这屋子里全是天地间最自然的味道。

    他还是他,泼浆洒水,关门闭户,一切收拾停当,脱衣上炕。一个汤婆子塞到她脚下,还不忘大棉衣搭在她被上。

    “哎……”未语先叹气,这一日的大喜大悲,到这一刻才稍作平复,不免感慨万千。

    “本就是冤假错案,天家可以一纸诏书,拨乱反正。可英家上下数百口,连带着肖氏一族、副将。五服之内,诛族了呀。英将军夫妇,早早惨死的凯旋,复仇深渊里挣扎的若男,被命运捉弄的舞剑……多少人轨迹因此改变,这些又找谁说理呢?”

    一个人喃喃自语,徒留给他一个背影。黑黄的脖颈和雪白的背脊泾渭分明,那颈上细红的挂绳让他迷了眼。

    别背对着我呀,转而扳过肩头,揽入怀中,一下下抚摸冰凉的发丝。

    “妹妹你说,想说什么就说,我听着。”

    “他们都是枉死的,而朝臣们早知他们是冤枉的。当时一个个的装聋作哑,如今朝野上下又是一片哭忠臣之声,那当时为什么没人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呢?”

    “现在,筑祠塑身,忠烈之士,功表千秋。没用呀,都死绝了呀。这轻飘飘一纸,翻云覆雨皆在他口中。死者亦不能复生,可这诏书何其沉重,关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

    “哼!”她又气了:“我那时在周家,要去上书谏言,他反把我好一通骂,还禁了足。可见朝中党朋林立,奸佞横行。浓雾障目,天家也不能明辨是非,做下这忠奸不辩之事。有此等君,何愁有此等臣?”

    苦笑道:“打英将军去后,二皇子又做了质子,史老将军被俘又获释。咱们跟北狄,就没赢过。怂,真怂!”

    说呀骂吧,就是骂天骂地,骂皇帝老儿,这间房这张炕上也只他们二人。

    “识人难免有误,今日能拨云见日,还他清白。可见奸佞已除,朝中气象更新。乾坤朗朗,我朝基业永固。”他握住她的手,小小的啄了一口:“齐贼之死,虽不尽其罪,亦可稍快人心,不是吗?”

    忠孝节义,忠军报国,多年教化,他对君上可真是臣心如水,宋大人的忠心都表到榻上了。可我又不是天家,死榆木脑袋,真是被他逗乐了。总之,这是件喜事、好事。

    苏锦的手一圈圈的在他胸前描摹,一时间无话。

    “英将军能昭雪,此事,是他极力促成。”

    “他?”

    “对,是他,尚书大人,周彦邦周大人。”

    他明显的感觉到,她的手倏忽停滞。顿了几秒,莞尔说道:“他一直是个能做事的。”转而切齿的骂:“凌平川你个混账王八子。”

    呵呵,哈哈。他握紧她的手,他们都笑了。前尘往事谁也不去计较,谁也不去多想,大家都放下的彻底。

    她絮絮的谈,他认真的听。

    “嫂嫂来信,家中都好。”

    “眼看年下,济慈堂、寄孤院老幼还是要添些衣服。”

    “过年过年,孩子最盼过年添新衣。咱们可以减省,小满一个孩子家还是要置办新衣。”

    “地堡子也快修好了,年前就能贮藏了。”

    “你操办这些,我的薪俸微薄,还要顾及嵊浔。”宋清平忽然发问:“钱呢?钱从何来?要不济慈堂、寄孤院就关了吧。”

    不不不,嘻嘻笑着拿手指头在他眼前摇晃:“钱吗?自然有,没有就典那箱子里的东西呀,我可是善财童子。”说时无不骄傲,可他却笑不出来。

    一把拥入怀中,将她手塞进被中,肩头掩实:“早些安置,明儿你还要去给老弱送棉衣,义塾还等着你去教授,睡吧睡吧。”

    说罢,呼的吹灭最后一根灯芯,满室漆黑。

    破旧的土屋里,外头风起,呼啸而过。这儿的冬季就是如此,仿佛巨大的怪兽冰封的四野。

    那窗户纸,她糊了又糊,补丁摞补丁,嘶吼的风还是气势汹汹的想涌入,门闩被拍打的吱嘎作响。

    她果真是累了,轻微的鼾声响起。卸下伪装,回归那个真实的她。黑暗里他只能描摹她的轮廓,那双手冻的惨不忍碰。

    他给了她什么?寒屋陋舍,粗衣丑食,将及果腹。

    而她呢?是温暖与爱,是同甘共苦的承诺,是真金白银的付出,无怨亦无悔。

    想到此处,他抱住她,无比珍爱的抱紧她,感受她的温暖,嗅她发丝的馨香,他对着额头吻了又吻。

    他想说别再典卖了,从最初的不舍到现在的不在乎,那是苏大人留给她的保命钱。如此四处使钱,这些宝贝只怕去了多半。

    可他说不出,其他倒罢。修筑堡子是大头,报上去的预算,兵部核减了一半,那另一半谁来填?自然出自她那樟木箱。

    他怎么有脸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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