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二)

    谁人不过年?天家要过年,牢狱里的犯人也要过年。

    宋清平从进了腊月就开始提点犯人,情节不严重,打架拌嘴斗殴,不牵扯人命的。叫里正保长,签押领去,年后再来。

    他始终存有一份仁心和一份期望,酷刑苛政固然有效。可教化育人,他希望每个人从心里都能向上向善。

    是好事却不是小事,甚是是自讨麻烦的烂事。每一宗案件重新提起,每一宗案卷重新过目。从研判到定夺,也没曾想过,这事竟忙碌至今。

    大晚上的,看最后一位老翁被家人扶走,心下甚是欣慰。

    牢狱里出来,天已漆黑如墨。漫天弥漫的大雪中,裹紧她缝制的雪帽,顶着狂风,往亮光处走去。

    那一所小院儿,那门上女儿所书“国泰民安”,那旧窗上她绞的喜鹊报春。那一盏昏灯里,一大一小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是了,这是他的家!

    “爹你回来了。”女儿扬起笑脸,扎着红头绳,穿着新衣裳,红扑扑的小脸似是涂了胭脂。

    扎开五个新染的指头,红彤彤的在他眼前晃悠:“我的大黄下了五只小黄,快来看看呀。”

    风雪涌入,她忙掩门,关切的迎上前,拿拂尘不停掸雪。

    “外头冷吧?就不饿吗?孩子等你都等饿了。也真是,官做的比长工还辛苦,全年无休不说,从三更忙到五鼓,真是百官楷模,官家该给你表彰才是。”说毕塞给他一个汤婆子。

    这张嘴啊,端地是不饶人。冷呀,饿呀,可见到你们就都好了,这份狭促他欣然接受。

    他冷呵呵的搓手,看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小炕桌上一碟子腊八蒜拌腌鸡蛋,小小的碟子一点点油炸花生米,一碟子酸菜炖豆腐,还有一碟腌大头菜。

    “哦哦哦。”小满拍手叫起来:“鱼来了,鱼来了,连年有余。”

    他要帮,她不让,撵着让他上炕。端着好大一盆红烧鱼块,颤巍巍的过来了。他连忙接,撵着让她上炕。

    “坐,坐炕头,那暖和,搭上被子。”

    呦呵,宋大人怎还急上了,这儿的冬天哪年不是冻死狗,怎就冻死了。好好好,听你的,我老封君入座。

    摆筷斟酒,自家酿的薯干子酒,温在大茶碗里,宋大人一口饮尽,回味甘醇。

    “你别哄我。”她笑他:“丁大娘才教的,现学现卖,能有多好?瞧你张致的样子。”

    自家先笑起来:“我不信。”

    “不信你尝尝?”

    气氛暧昧,宋大人颇有些挑逗之意。说着他给她斟酒,满满的斟上一杯,竟然给她端酒:“娘子辛苦,宋某有愧。”

    酸,真酸,苏锦咯咯咯的笑起来。

    “别只顾喝酒,菜冷了就不好吃了。吃菜呀,尝尝我的手艺。”说着夹起一个鱼眼珠子,并一些鱼肚子肉送到小满碗中:“小姐用功,日日读书写文章,补补眼。”

    又夹起一块鱼脸肉,送到他碗中:“请大人品鉴,给个等地吧。”

    淘气!宋清平难得的开玩笑,慢慢的咀嚼,深深的折服。夸张的表情,惹的她和女儿都笑起来,半晌才悠悠出口。

    “正是‘无鱼不成宴’,娘子的手艺,炉火纯青,厨艺精湛。”

    哎呦呦,一碗鱼诌出这许多馊话,苏锦笑的捧腹。

    “这算什么宴。鳜鱼肥美,刀鱼难得,鲥鱼最是刺多。小银鱼,伴切的细细的菌菇丁子,一点子松茸虫草,挂浆熬的浓浓。那一碗羹汤才叫鲜掉眉毛。从前在他家……”

    笑声伴着说话声,戛然而止。

    回忆总是悄无声息间经过,有意无意撩拨心绪。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像是给热腾腾的汤里浇上一桶冰水。

    “谁家?”送小满将一块滚豆腐送入口,烫的舌头打结,还要含糊不清的问:“你以前在谁家?不是说,你是爹从小服侍大的婢子吗?”

    氛围登时尴尬,苏锦立刻收了声,不住的给宋小满夹菜:“吃菜,吃饼子,小心卡。”

    身份是假的,履历是假的,不敢提过往,怕人提从前。万金小姐跟着他,千里遥远成了灶下婢。

    呵呵,这命运的捉弄,说甚‘虽破衣陋食,亦苦中作乐’,全是自己的无能。

    宋清平亦觉惭愧,灯下痴眼望着她,眼圈儿泛红,将杯中物一口闷。

    “嗳~~~”她恼了,上来抢杯:“吃些菜佐酒,喝急酒上头,易醉。”

    小满才不管,她要大快朵颐,纵然她没吃过鳜鱼刀鱼,可这一桌子菜也是不常见的。

    吃呀,吃都吃不过来,哪听得懂爹和桃花恁多话中有话。

    “桃花。”浸满汤汁的大饼子咬上一口,真是人间至味。

    小满吃的满头汗,嘴里含着饼子,咕咕哝哝的说:“给大黄做个新暖垫吧,原来的小了,这么多小黄,睡不下了。”

    “就不能……”

    “就不能学着自己做,恁大的姑娘一味淘气,也该学些针线。”

    “不用不用,有我呢。”面对母亲的嗔怪,林姨娘连忙护过去:“又不指这个生活,下头针线妇人什么不能做。不过是个玩意儿,还当真的,再不济有我呢。”

    “你能跟到多晚?难不成出阁你也跟着?”

    “跟着就跟着。”姨娘抚掌大笑:“她走哪我跟到哪,儿子孙子的针线我都包了。”

    “做这劳什子干什么。”英若男抢过来扔到一旁:“愿生寺的花开了,咱们去看看。”

    相似的场景,一阵回忆涌上心头,她差点没绷住。

    原本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哽噎着对她说:“好,出了正月就做。”

    “妹妹……”他察觉到她的不对,大手抚上。

    “咳,咳咳咳……”

    由不得他们忆古伤今,缠绵悱恻。宋小满被卡住了,涨红了脸,呛的眼珠子通红,泪眼汪汪,说不出话。

    “快快快,快去拿醋。”苏锦连忙指挥宋清平去拿醋,自己则拍着她的背,急的要死:“叫你吃鱼别说话,偏话多。卡住了吧,吃口饼子,许就咽下去了呢?”

    下面就是哐哐灌醋,可宋小满嫌酸,咬牙不肯喝。宋清平急的一头汗,打又舍不得,说又没用。无计可施之时,一口饼子下肚,好了,没事人一个。

    叽叽咕咕的又缠着苏锦,抱脖子撒娇:“做吗,明天就做。”

    “告诉过你,正月里不动刀剪。”

    “哪来的规矩,不动刀不吃饭了吗?”

    “好伶俐的丫头,既然你回嘴一流,想必背诗也顶尖,那么就背首诗咱们听听。”

    有意逗她,眼波流转间,和宋清平相视一笑。

    “小满,来,背首应景的诗。”宋清平看着女儿,眉眼里全是喜爱。

    这、这个吗……虽有些难,些许还是记得几首的。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

    宋小满陡然停下,望向二人。

    “可这里没有爆竹,也没有屠苏酒。从前宜陵都有,这里好穷啊。还有,这里好冷。爹,咱们什么时候回宜陵?你先说娘在京师,后又说在这儿,可怎么都没见呢?”

    孩子稚嫩的声音道出不能言说的心酸,猛然提起蓉儿,宋清平的心似被鬼手狠狠揪住,鼻头一酸,哽咽的不知如何作答。

    “啊,是啊,回……”

    “这里没有爆竹,可这里有冻柿子冻梨呀。”苏锦拿起一个放在她手里:“这里有的宜陵也没有,不是吗?”

    “太阳落下还会升起,冬天再冷都会过去。快别说这个,背首春天的诗咱们听听。”

    孩子忘性快,一打岔话题就糊弄过去了。宋小满抱着冻柿子,眼珠子咕噜噜的转。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千树万树……”猛然看向苏锦:“桃花开。”

    哈哈哈,苏锦笑的差点喷饭,宋清平笑的眼泪下来了。

    “笑什么,你们笑什么?”宋小满好无辜:“桃花不开吗?”

    “好丫头,出门千万别说是我学生,为师丢不起这人。这招牌砸的,明年收不到学生了。”

    揉着肚子笑的停不下来:“不对不对,丢的是南浦嵊浔,堂堂书香门第宋氏的脸。哎哟哟,天爷,你老子的脸让你丢尽呀。”

    这诗背的,真的是一塌糊涂。宋清平不恼反乐,抱着姑娘纠正:“是梨花,千树万树梨花开。”

    “不对!”她还有理,驳她父亲:“春天到了,桃花、梨花、杏花、什么花不开,非得是梨花吗?”

    说完,抱着化开的冻柿子,一口吸个干净。

    是是是,对对对,我儿聪慧。哈哈哈,他们家总是这样,热热闹闹,说说笑笑。

    风雪夜,昏黄的烛火中,一家人其乐融融。逗逗孩子,摸摸奶猫。吃了喝了,说了笑了,忙忙碌碌。该收拾收拾,该洗漱洗漱。

    洗脚洗脚,给女儿洗完给老婆洗。温水泡完,棉布擦干,一家人挨个的上药。先是孩子后是她。

    摘掉面具后,苏锦将红肿溃烂粗大的手指和脸放在一处,两下一对比,望着镜子嬉笑,调侃道:“唯有这张脸还是原来那般。”

    可这份调侃在宋清平眼中格外不是滋味。

    一家子从大人到孩子,没有不烂手烂脸的。小满好些,耳朵上冻了。自家也好些,手上脚上有些许。

    可她就不行了,成日里浆洗洒扫,才从滚烫的灶前刷锅洗碗,立刻捣开冰窟窿洗衣服。

    他总埋怨她,多烧些碳能怎样?

    她总说他,过日子要精打细算,哪舍得用热水洗,柴薪不要钱吗?

    这不,腿心里打横抱起,又来:“多用些炭能怎样。”

    宋大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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