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三)

    “哎呀,给爹的饼子。”

    宋小满抢先捡起,无不珍惜的掸掸灰,举到他眼前。

    “这叫乌云盖白雪,桃花起的名字,可好吃啦,你们那里有吗?”丫头眼睛亮晶晶,满心炫耀。

    “没有。”止住拔刀的暗卫,他竟然接话了,中堂大人对一个乡野丫头。

    “我们那里没有。”

    谁都没想到,奉使大人竟然和一个毛丫头说上话了,哎呀呀,轮到郝知州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对了,你就是从京城来的大老爷吗?”

    小姑娘那双清亮的眸子兴奋的看着他,一骨碌跑到跪着的农妇面前。

    “她叫桃花,也是从京城来。她见识可广了,这街上有的她都吃过,她还会做汤饼子。她说糟鲥鱼,好吃的鲜掉舌头。还说上元灯节有一种滚灯总也不灭,还有洒金街,她说她从前……”

    “小满!”

    这一声喊,犹如平地惊雷。纵然她赶紧咬唇颔首,可,可来不及了……

    怎么,怎么会?太像,太像了,这声音简直……

    周彦邦都打算走了,被这声线惊的站住。

    不可置信的抬眸,盯住那个地上的村妇,他想让她抬起头。

    “放肆!”

    宋清平急急赶来,小跑着上前。

    “这是下官的小女和婢子,村野妇孺,无意冒犯,还请大人见谅。”语毕呵斥。满脸愠怒:“还不快退下!”

    “爹,你来了。”

    宋小满丝毫没意识到父亲今日的不同,只当他玩笑,笑嘻嘻的扯住袖子。

    “今天集市怎这样热闹?喏,还有花糕,你不是说桃花最爱吃吗?”

    又开始拉扯苏锦:“起来呀,买汤饼子呀,跪着干嘛,大老爷又不吃人。”

    “滚,快滚。”震怒异常,破口大骂,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

    因为他看到苏锦在抖,她在发抖。

    什么什么?爹骂人?要知道他从来不在外头发火,对自己更是怎样都行,今儿这是怎么了?宋小满彻底迷糊了。

    怎么了,她当然听不到,宋清平的心如鼓擂。

    “爹~~~”

    “跪下,给大人请罪。”

    不由分说,登时打断,一声比一声严厉。小丫头瘪瘪嘴,都要哭了。

    “童言无忌,我岂会和稚子计较。宋大人息怒,家去再教子吧。”反是周彦邦打了圆场。

    年纪上似比孝贤小,这女孩眼波灵动,似和他父亲有些像,口齿上却强似他父亲百倍,端地是伶牙俐齿。

    父爱触动,刚想摸摸她的头,小姑娘倔强的偏头躲过,颇不给面子。

    “哼,凶什么,吃炮仗了吗?不理你!”冲着宋清平呲牙瞪眼,毫无顾忌。

    麻利的挎起篮子,捡起她的,‘乌云盖白雪’,边说边拉起地上的农妇:“桃花,咱们走,不理他!”

    口中忿忿,还不忘回瞪她爹,好大气性呀。

    “大人,大人……”郝知州躬身作揖:“时辰不早了,一众地方官员都在等待拜谒大人,您看……”

    周彦邦望着那一大一小远去的身影,心中说不出的怪异。

    太丑了,真的是太丑了。

    那是怎样一张脸,焦黄似土,黯淡无光,几乎和她土黄的包头巾一色。粗布裙袄上下包裹,只能说御寒,毫无身段可言。溃烂的手指,拘谨的不敢抬头,又丑又粗,分明就是北镇最最普通的农妇呀!

    可、可那声音又……天下竟有这样巧合的事?偏还让他遇见了?

    不由得产生一种错乱,深深凝望,疑云重重,迟迟不肯离去。

    怎么不走呢?

    郝知州不住的给宋清平使眼色,他劝过一回了,再劝倒像撵人似的。

    北镇地界上,知县顶大,合着都看完一个人出丑,倒是说句话搭把手呀。

    “大人体察民情,乃天家关爱,北镇百姓无不涕零。只是,北地甚寒,还请奉使大人回州府里歇息,待下官详细禀报。”

    宋知县也来奉承,不多见啊。周彦邦瞥了瞥他,又望望远处:“乃爱真是冰雪聪慧呀。”

    走啦,这一转身,大小官员,随从暗卫,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他多么想回家,告诉她别怕。可他要去禀告,去向奉使大人述职。望望回家的路,终究还是跟上了大部队。

    落荒而逃,她这一路不知是怎么回来的。身子摇摆,脚踩棉花套,不是扶着小满,她几乎要跌倒。

    “爹真讨厌,恁多吃食都没买,全被他搅黄了。你说他今天怎么了?冲咱们发什么火?他还让我滚。”

    “我跟你讲,咱不理他。你到我屋里睡,叫他一个人睡。哼,气死我啦。”

    “桃花,咱们吃什么?要不还去英姑家?”

    宋小满一路上忿忿,刚回家就跳上炕,抱着她的猫崽子们开始叫屈。絮絮叨叨,怨天怼地。

    她说了许多,唤了多次,终不见回声。这才放下猫,趿拉着鞋跑了出来。

    “桃花桃花?” 依旧无人作答。

    “吱吱嘎嘎”推开破旧的门扇,昏暗的灶房内悄无声息,没引火也没烧灶。桃花就这样凄惶惶,呆愣愣的立在案板旁,上面还摆着一颗大头菜。只是那案板上……

    “哎呀,桃花,你怎么了?”

    知州的府衙后院,已然做了最精心的布置。黄铜大炭盆里,拢着上好银丝炭,大足鼎内,沉香幽幽。紫檀书案,文房俱全。

    周彦邦素爱洁净,换了件衣裳,洗了手净了面,太师椅上端坐,高高在上。

    钦州府的大小官员说了好一会子话,却独独把他留下。临走时,郝知州狡黠的目光,滴溜溜在他身上打转儿。

    “竟不知宋大人何时抱的大腿,既如此,抓住机会喽。”

    郝知州小声的嘀咕,良言忠告还是拉拢嫉妒,都有吧。

    他的心怎会在这里?他要回家,他惦记她。

    呆了这许久,这炭火,这沉香都是好东西,可今时之宋知县却无福消受。

    习惯了寒冷,乍到暖处,香风暖气熏的他一阵阵头脑发昏。

    “笃笃笃”

    周彦邦修长细白的手指,十分有节奏的敲击桌面。时光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在江宁府,他来质问他。

    那时的他们皆春风得意,一个年轻的御使,一个初入仕途的知县。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没有想到,时隔经年,大人还是大人,卑职还是卑职。

    他,她,他们,三个人的命运以这种方式纠缠。他是来问罪的吗?

    不禁泛起疑惑,但是心中笃定,绝无可能。现时那张脸,任谁再见,都不能把她同昔日周府苏氏夫人扯上关系。

    死了的都死了,更不可能窥探天机。

    难道心中还有怨恨?还要降罪?

    那就来吧,他一定不会像年轻时那样激动,同他争执、分辩,试图说服他。

    已然到这个境地,最多最多,官不做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有她在身边,真的无所谓了。

    宋清平在盘算,周彦邦也在打量。他不想看郝知州的肥腮肿脸,亦不想听他聒噪的奉承,一众人中他只关注他。

    目光穿过丛丛红袍乌纱,他永远安静。和在江宁府时一样,他永远的不出色,永远的不上前。只在最后、最末一个位置上,做他的芝麻粒大的官,默默无闻。

    初见时只觉得他显老,待及眼前,天哪,满面风霜!

    衣衫清洁却陈旧,官袍内里的棉袍磨毛了边,冻裂红肿的手指,甚至有些佝偻。两鬓夹杂花白,脸上肌肤皴裂,再加上蓄了胡须,有着和年龄不符的苍老。

    天,怎沧桑如此?

    周彦邦心下一沉,一种愧疚,油然而生。

    “大人。”宋清平先跪下了:“卑职当年器小无远见,为内宅之事,几番诋毁大人。”

    “今日英将军沉冤得雪,小人心内甚感大人之远虑,国家之柱石。不曾体会大人之良苦用心,小人为当年之事,深感愧疚。现下给大人赔罪,要罢黜、要流放,小人愿领,以赎当年僭越之罪。”

    宋清平不是溜须拍马,他有愧,他的愧连苏锦都不知道。

    当年逃出生天,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瞒天过海。他连上了月余的折子,极力痛陈,周彦邦之罪不可赦,罪大恶极。摸了老虎屁股,本来定下的留任,被远远儿的打发到了天边。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带着她来到北镇,他的计划如愿了。

    可多年的礼学教化,他占着的终究是人、妻。再一次面对时,他做不到对他正经的‘夫君’心无挂碍。

    当日之种种策略,那一场弥天大谎,终究是他布下的局。

    好一番引咎自责,周彦邦的目光流转,不停在他身上打量。这是释怀了吗?还是想升迁?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趋奉,凡事必有所求,久经官场,没人逃得出这个真相。

    不过,他此时一丝都不想计较。

    他不计较,是因为他亦有愧。

    当年他的迁怒,他的后悔,固执的认为是他的出现,才酿成了惨剧。无人处扪心自问,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如此雷霆,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的错。

    宋清平又岂知周彦邦心中的愧?

    是的,再次面对,周彦邦同样是有愧的。

    他们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同时心怀愧疚。

    因为一个人,彼此产生关联,甚至改变仕途命运,他们只是相互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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