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落草

    天尚蒙蒙时,就有奴仆们开始忙碌。洒扫,担水,喂料,舂米,通灶……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去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繁忙,活的踏实且安心。

    “吱……”

    院子里唯一的正房,门扇悠悠开启,蓝衣仆妇提篮入内。

    “嘎……”

    又是悠长轻缓,门扇关闭,那人又拎着托盘外出,急急交回灶房。

    “嗳嗳嗳,急什么。磕磕牙,聊两句。”

    灰衣婆子双手互插袖筒,捣了捣蓝衣仆妇,拿眼瞥了瞥那屋子:“里头还骂呀?还嚷着要回府?要吃燕鲍参翅的?”

    “噗”没说完,蓝衣仆妇笑了起来,拿出提篮里干净的粗瓷碗对那婆子说。

    “呸,狗屎不吃。盆干碗净,亮的能当镜子使,照出老奶奶您脸上有几颗痦子。”

    哈哈哈,二人咧嘴笑起来,日头下露出大黄板牙。

    “我就说我就说,饿几顿啥毛病都没了,还记得她才来那几日。”

    说着学起那人的模样,夹着嗓子小声喊。

    “‘我嗓子眼儿细,吃不得粗糙的。你们拿猪狗食的糊弄我,等我出去,等大爷来,要你们好死。’哈哈哈,还当自己是府上的姨娘主子呢。”

    这么一模仿,二人笑的前仰后合不说,后头直接哑了嗓子。

    蓝衣仆人两手一拍。

    “谁说不是,来时多能闹腾,要撞头要抹脖儿。嗐!一刻离不得人眼,把咱们熬的呀。现在可是乖,给啥吃啥,五脏庙填不满,哪有气力闹呀。”

    “要我说那时寻死也是做戏。”灰衣婆子拿眼睛往那屋里一翻,接话说道:“想死怎不在府上死,府上的墙也比咱们这儿硬,趁人不防备,一头撞死,那才是有志气!”

    “所以她根本不想死,成日里嚷着‘大爷’‘贤哥儿’。跑到咱们这儿来要死要活,摆主子的款,猴儿拉碾子,咱们不吃这一套!”

    “就是。”蓝衣仆妇连连附和:“咱们这儿又不是府上,她既这样体面,为何又打发到了咱们这儿,五花大绑被捆了来的,能有好事儿?”

    “不过话说回来,老奶奶,您知道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蓝衣妇人蹙眉,满心疑惑:“说她原来极风光,又有哥儿又有姐儿,怎么说撵就撵出来了?不能是冤枉的吧?”

    “哎呀。”话到此处,不禁害怕:“我排揎过她的,不能记恨我吧?”

    “冤枉?死在外头的先夫人才是天下第一冤。”婆子极其不屑:“想多了,想的忒多。打发到这儿了还能回去?不可能。”

    “她?她端地就是个狐媚子。那府上人人前后长眼,她一个人就有八百个心眼子。你来,我告诉你。”

    蓝衣妇人凑近,婆子以手掩口,极其小心,几不可闻的声量说:“冤害嫡母,我听说是,她谋害先夫人!”

    “啊!”妇人惊的提篮咕噜噜落地:“您老可别唬我,她可是个姨娘。况先夫人待她不薄呀。这普天下,给她一万个胆子,有小妇敢治死夫人的?”

    “别嚷别嚷!”婆子杀鸡似也的捂住妇人的口:“我也是听说,我一说你一听,听听作罢,要传出去,你我都没命。”

    “嗳嗳嗳,我知道我知道。”妇人忙不迭的点头:“您这都是听谁讲的?”

    “小鸳儿娘呀,老夫人的灶上的。里头的原是她姑娘的旧主,说她是条毒蛇毒蝎子,几乎把她姑娘折磨死。跟我打听好几次,恨得要吃她肉呢。”

    “哎呀呀,哎呦呦。”妇人砸吧嘴感慨:“瞧不出,长的天仙儿似的,竟是副蛇蝎心肠,府上水可真深。”

    定定又问:“既这样,还不赶紧打死,留着过年呢?”

    “嗐!这不是肚子里有了吗,原就是要打死的。夫人仁心,说是等养下来再打算。”

    “这种狐媚子也手下留情,这样看,夫人还真是仁心,菩萨心肠哦……”

    “呵,天可真冷。”话锋一转,婆子忽然站直身子,不停朝妇人递眼色:“是吧?冷的没处落脚。”

    啊?哦,哦哦哦。原是有人经过,妇人忙领会。

    “是哎,雪后寒,雪后寒呀。”

    “快走吧,年下给府上预备的菜蔬还要过秤,我且去了。”

    “老奶奶,老奶奶,且站站。”二人刚要分手,妇人想起什么,忙又叫住:“我忘了,昨儿上头吩咐,说今儿下晌有人来瞧她,不能是主子爷吧?我这心里头……”

    说到这里,唰的白了脸。

    “不能不能。”婆子连连摆手:“都打发到这儿了,谁来看她,做梦呢。来也是看她死没死。保准不是,把心放肚子里。”

    起风了起风了,风呛了鼻,雪粒子迷了眼。两个仆妇,缩首而去,留下这满地打滚的雪珠子。

    床帐,铜盆,衣帽架子。条案,木杌,四方桌。还有个大火盆,笼着炭。

    虽古玩器件一件都没,可厚实实的床褥,暖融融的炭火,干净净的地面。雪洞一般的屋子,苎帐布衾,倒也收拾的十分洁净。

    这院子布置并不差,甚至好过寻常人家。虽是寄庄子,可给她的是上房,还有人服侍,对得起她了。

    真的是,对得起她了。

    与整洁的床铺不同,那靠窗的东南角落里,妇人怀抱枕头蜷缩。死命的把自己缩在墙角,脸上写满了恐惧,一双眼睛却机警异常。

    高盼儿,高氏,曾经周府里风光的高姨娘。就这样缩在角落,一双眼睛机敏的四处打量。

    房梁上,帐子后头,乃至空空的几案,也不放过。偶有风吹帘动,她都能被自己的影子吓的抱头。

    现时的处境,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尾鱼,屠刀下的一只羊。还有一把悬在头顶,迟迟未能下落的剑,折磨的她日夜崩溃。

    是人呀,不是畜生。为何有床不睡,似猪狗般席地而卧?

    褥不软?板太硬?还是榻上洒了钉子?

    不是,都不是,因为她怕。只要她一躺下,只要她一闭眼,更恐怖的是那帐钩子一放。

    她,他,它,她们就来了……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大的牵着小的……

    身量高壮些的是她,瘦削苗条的是她,那白胖胖紫涨的脸的小哥儿,是他!

    认得,她全认得。

    那一张张白惨惨的脸,那一双双长似锥子,红艳艳指甲,那孩子噎的说不出话,死鱼一样没有瞳仁的白眼珠子……

    “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我不怕。你儿子是自家噎死的,是胡氏害死的,不是我,你找错人了。”

    “狐媚子,是施氏将你捅死的。不是我不是我,快走快走。”

    嗫嗫喏喏,神神叨叨,疯疯癫癫。

    “嗡~~~嗡~~~”

    一阵风来,愿生寺铜铃大作,悠远传来,那更不得了。

    啊啊!哇哇大叫,闭眼捂耳,顿时脑中嗡鸣,周身蚀骨焚心的痛。唬的缩肩抱头,面无人色。

    最怕那铃声,最听不得那铃声。那是收她的咒,催命符,索命的鬼!

    魏五毒妇,周家寄庄子无数,便生安排到这儿。

    开窗便见那山,那山上便有那寺,那寺后……啊,那寺后就是她烧死的地方,这儿离她死的地方最近。

    啊,头痛的似要炸裂,分明钝刀子杀人,想要害死我呀。啊,魏五你不得好死!

    风歇了,音止了,红衣绿裙,大大小小也都走了。眼前的一切幻想消散,这才如梦方醒。

    醒了醒了,去了去了,这一夜的噩梦又熬过去了。长舒一口气,焦躁的面上甚至露出一抹欣喜,态浑然忘却刚才的丑陋窘态。

    将将松快些,忙扔了枕头,探入怀里急急的寻,寻什么呢?

    原来原来,着急慌忙摸出一面小镜。做出那美人照面的姿态,甫一照,干瘪枯黄的脸上,咧开唇,竟笑了。

    笑了?

    还好还好,虽比不得旧日,却也容颜无恙。只是肌有些糙,肤有些暗,发有些枯。

    不怕不怕,就来就来,我是最会打扮的,待我装扮起来,又是天仙儿一枚。

    他喜欢淡眉,他不爱铅粉,他最喜我身上的香……

    快快快,抿鬓掠发,整衣理裳,急忙忙妆扮起来,边妆边喊。

    “拿我的妆花缎子衣裳来。”

    “还有我的眉粉,我的胭脂,爷今晚要来,快快快。”

    还有我的描金妆奁匣子呢?我的梳头丫头呢?

    贱蹄子们还不快些,等着针戳吗?

    ……

    咦?人呢?真儿?丫头子们呢?

    “啪嗒”

    小铜镜落地,惊醒梦中人。

    回应她的除了躺地的枕头,微动的帐帘。目光所及之处,满屋子空寂,再无其他。

    我怎生落得如此境地?

    害我,都是你们害我!

    幻像打碎,掩面呜咽,泪水顺着指缝滚落。

    好狠心的人,服侍了这么多年,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她一直幻想着,有一日他来了,私下里来探望她。她会死死的抱住他的腿,爬上他身,躲进他怀,向他诉说心中的苦楚。

    “同窗之情,爷,咱们同窗起我就爱慕您呀。”

    “盼儿视您如神祗,耀目似红日,盼儿是您的骨头肉,离了您活不成呀。”

    “先夫人她不喜欢您,厌您避您,处处给您撂脸子。我不一样,我的一颗真心都予了您呀。”

    “情至深处没道理,我做那些也只是因为我迷恋于你。我疯了我魔了,我被您下了蛊了。”

    他必定会托起她的下巴,极小心的给她拭泪,然后说:“我懂,我都知道,我就是来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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