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五站在酆都长街头，看着眼前人潮如织的夜市，有片刻茫然，总觉得人间与地府似乎调了个。人间只剩凄惘飘荡的魂，地府全是热闹求生的鬼。

    街道两旁，是整齐的二层阁楼，楼顶飞檐等齐悬着一道荧绿色的风灯，照得过往行人一张张脸都是惨白泛青。但不影响他们逛街的兴致。摆摊的，说书的，杂耍的，嬉戏的，摩肩接踵欢声笑语，比得上人间繁盛的京都。

    长街尽头，有一道倾斜而上的漆木阶梯。底下没有支撑，两边没有扶栏，又窄又陡直通幽暗苍穹。而阶梯顶端，有一高阔的门楼，通体漆黑的大门之上，有两个古朴沉肃的大字，酆都。

    白小五知道这里是鬼市，七星来过，她却没来过，看什么都觉稀奇。她凑近长屿“那黑梯通往的是何处？”

    “阎王殿。”

    “阶梯底下呢？”

    “奈何桥。”

    白小五眯起眼睛，果然见那悬空的阶梯底下有水波粼粼，想来便是忘川河了。

    酆都像一座驿站，无数的凡人在这里短暂的停留。不管这一生浓墨重彩还是云淡风轻到了这里都不重要，甚至都来不及总结，已经被抹刷干净，茫然无知的开始新的旅程。

    大部分人走到这里便看透了，生命的终点就是如此平淡，但总有些认死理的看不透。把自己当做一颗永恒的星辰，不愿承认只是昙花一现的焰火。

    阎王爷最喜欢把公道二字挂在嘴边，碰到这种认死理的多了，于是建了这座漆木阶。亡魂若觉自己一生，不够公道，可踏上台阶，阎王会清算其生平，还其公道。

    白小五望着那悬于半空的台阶，总结道“所以，认命的人会走上奈何桥，不认命的人会踏入阎王殿。”

    长屿与白小五一前一后走入长街，立马有鬼怪围上白小五。

    “小仙子，酆都新药，肠穿肚烂散，断子绝孙丹，专治负心汉。十年仙灵一瓶，有没有兴趣？”

    “小仙子生得哇哇水灵，怎么会要那些下三滥的药？看看我手上这一瓶，木偶戏二代，配方升级，功效升级，即便是长屿战神也难逃控制。”

    白小五看了一眼前面的背影笑起来，他这牛皮吹得让她很想买一瓶在长屿战神身上试一试。

    一个花枝招展穿着清凉的美艳女鬼挎着篮子挤进来，朝白小五摆摆自己的大白胸脯“情窦初开少女必备，云雨香，有没有兴趣听听详细介绍？”

    他们围着白小五边走边说，前面的长屿突然放慢脚步，与白小五并行。白小五正待细问，四周的鬼魂眼神活像见鬼，一溜烟的跑没了影。

    白小五疑惑转头，就见长屿垂眸看她，语气里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酆都的药少打听。”

    “嗯嗯，”白小五有种心思被戳穿的心虚，眨眨清亮的眼睛“我就是觉得名字好听，没打算买。”

    长屿不知由她这句话联想起什么，没再吭声，转身继续往前走。

    等走到街尾，正好看见一位耄耋老人拄着拐，步履蹒跚迈上台阶。他每走一步，两条腿都在打晃，好似下一瞬就会被撇断。但他还是一步一歇，慢慢往上走。

    白小五看向阶梯之下，一条幽深望不到边的河。有一道浮桥横于水面，这端排起长队，而那端看不到尽头。

    桥头有位枯瘦如柴，拿着册子登记的阴差，正是酆都主薄。看见长屿，立即合了册子走过来行礼。

    “战神驾临酆都不知所为何事？”

    “查半年内西海方圆百里亡魂记录。”

    “是。”主薄立即翻阅册子，一连翻了十几页额头微蹙“回战神，西海附近，近半年未有亡魂转世。”

    “海难如何记载。”

    “回战神，此次海难地府未提前接到通知，是以察觉时晚了几日。待阴差赶去时，所有亡魂已被恶诛域吞噬，只余残灵魂火。酆都人满为患，故而没有带回魂火。待将此事禀告阎王时，觉此间有异，于是命阴差返回人间捉拿魂火。只是阴差返回时，魂火俱已消失，此事只得暂时搁置了。”

    “当时的阴差是否在酆都。”

    “不在，人间西北，一连打了几个月仗，阴差都在那处忙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青澜神君可有来过？”

    “未曾见到。”

    长屿点点头，主薄便回去继续清点人数了。他转身时眼睛里的恭敬有些变了质，嘴角微微下垂，似有些嘲意。

    长屿似无有察觉，但白小五心里颇有不悦。

    这一圈走下来，几方说辞都对得上，花夕的话也没什么错处。只是长屿和白小五一天就走完查明白的事情，青澜为何在下面呆了三个月还不回去。他下到人间就是为了查这件事，不入流坡，不下龙宫，不到酆都，直接帮凡人修屋子？

    白小五光顾着琢磨，一个小鬼被他母亲撵了半条街，差点撞到白小五身上。长屿微不可察往前侧身一步，那小鬼还未触碰到他，就被他身上的气息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小鬼麻利地从地上爬地，又生气又惧怕，叉着腰朝长屿呲牙。他母亲随后而至，拧起他一只耳朵，怒道“瞧你那怂样，受欺负了就打回去！活着的时候让你别打架你不听，如今让你打个够！”

    小鬼被揪得垫起脚尖，却不求饶，嚷道“再不松手我打你了！”

    他母亲听闻揪得更用力“你敢，死了我也是娘。”

    那妇女之前光顾着教训自己儿子，此时才偏过头来，看见身前立着清霜玉骨的谪仙，眼睛都望痴了。只是这谪仙神色浅淡，通身带着一股令人脚底生寒的气场。她又偏头，看向他身后那位，眸中放光“小五姑娘。”

    白小五在上仙界难得遇见个把熟人，但在下仙界特别是凡间，见过她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能在酆都遇上也算稀奇，因为亡魂转世不会超过七七之数，即便要排队也不会长时间在酆都逗留。白小五借着惨绿的光瞧了一眼，记起这对母子来。

    在神仙眼里，凡人一生转瞬，朝颜夕老，很难真正记住他们的模样。白小五对她们有印象，是因这位女子容貌未有变化，且她生前是卖烤鱼的。

    白小五钟爱吃鱼，而她做的烤鱼一绝。当时她在金陵城摆摊，白小五雷打不动的每天日暮出摊时出现在她面前，望着她的小摊流口水。她连吃了二十六天，只吃小黄鱼，连她进货的鱼档都断了货。是以她对白小五印象深刻。

    白小五还记得她当时确实带着个孩子，皮得很，天天在街上与其他小孩打闹，她一边烤鱼一边骂，嘴巴都没停下过。白小五的眼神落在那小孩头顶，他当时差不多也是这么高。可白小五记得，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位女子瞧出白小五疑惑，解释道“小五姑娘光顾过后没多久，我家孩子在街上与其他小孩打闹，冲撞了一位贵人，竟被当街打死。我一怒之拿刀冲过去，报仇不成抹了脖子，溅了那人一身血。然后便追着我这小孽障一起到了酆都。”她的脖颈处确实有一道泛白的伤口，仔细看其实没有愈合，只是没流血。她像是难得遇到熟人，话匣子一下打开了“本来早该过桥投胎的，鬼差说我有仙缘，身上沾有仙气，需得等仙气散尽方能投胎。于是便让我们娘俩先在鬼市住着，这一住就是十年。后来凡世大乱，死得多生的少，鬼魂都挤在地府。我又不想这小孽障转世受苦，便又耽搁下来了。今日见了小五姑娘，才知我这仙缘从何而来。”

    白小五吃到第十天的时候身上就没有银钱了，就拿身上的东西抵。衣服首饰，雪莲经卷，给了她不少。她也是个热心的，不管白小五拿什么做抵她都欣然接受，身上的仙气大抵就是因此而来。

    她又瞥了一眼长屿，眼中放光，不知联想到哪个话本“姑娘定是那九天仙女下凡会情郎的吧？”

    “章姐姐误会了，”白小五撇一眼长屿赶紧转移话题，看看不远处阶梯上的老者，转头问道“章姐姐半生辛劳，又心地善良，却无端枉死，没有想过要上那阶梯求个公道吗？”

    “刚开始怎么不想，我觉得冤得狠，恨不能化作冤魂去撕了那凶手。”章妇笑容坦荡“当时是怕从那阶梯摔进忘川，没人照顾他。在这里住了十年，也就不想了。我们无端丧命，却又得这无忧无虑的十年，扯得平。人间乱成那样，活着得多艰难，这样想来，还赚了。”

    章妇说完也看着那老头“那宋老头也死两年了，这是第三回上去。前两次都说阎王爷审理不公，这回说要公审呢。要是他还冥顽不灵，就要让他入畜生道。”

    白小五与章妇聊天时，长屿就立在一旁，跟尊雕像似的。吸引了不少脸色惨白的鬼魂往这边瞟，又不敢多看，总觉得长屿身上有一种望而生畏的虚无感，与魂灰魄散的感觉有些相似。

    白小五不敢让长屿久等，正欲向章妇告别，突闻她惊讶道“小五姑娘，你也认识那宋老头？那不是你吗？”

    白小五回转身，就见那忘川河上升起一面巨大的水镜，那镜中出现的正是自己的脸，还有一位英气十足的青年。白小五一愣，只觉身上寒毛竖起，冷汗孱孱，冰火交迫的难受。白小五一个转身，躲在长屿身后，抓紧他的袖子，紧靠着他的脊背。感觉到背后的白小五在瑟瑟发抖，长屿眼眸一动，望向那面水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