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下雨

    居千黎喂完细胞,已经没有事再要做,下班前停在走廊的窗前向外望了一眼。

    远处天际是锌色的幕衬,雨水滴落成帘,隆隆扣着窗扉,城市一片萧肃的湿寒冬景。

    又开始下雨了。

    千黎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原地无声抗衡许久,不得已又折返拿了原本留在工位的长柄伞。

    临近年末,节前亟待完成的工作堆积如山,每个人身上都背着沉重的压力,课题组里气氛不算太好。

    千黎拿了伞,也没什么聊天寒暄的闲情,简单作别后径直离开,计划回家再看会文章。

    恰是踏步走出脑科院大楼的瞬间,像是某处阀门被扣下,雨陡然大了起来,密密匝匝地袭来,带出几分凶猛的气势。

    遥处银杏落了满地摇风的叶,被冷雨浸得酥软,明黄染上尘埃,像是客死的绢蝶。

    她闪避不及,尚未撑开伞,就被廊前樟树泄下的宿雨淋了满肩。

    彻骨的湿寒穿过衣衫瞬间透入,沿肢骸传开,千黎自认倒霉,只能退回厅内,要从包里找出纸巾来擦。

    夏其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拿了一包纸巾递到身前,嘲笑她不知道避雨。

    她是千黎同组的另一位博士后,两人关系很不错,会结伴通勤和用餐。

    千黎道了一声晚上好,没与她客气,接过纸巾。

    夏其顺手替她擦拭另一侧的肩袖,感叹她罕见这么早下班。

    千黎嗯了一声,说实验进展不太顺利,不如回家换换脑子。

    “怪不得听说你挂了一天的脸,新来的研一妹妹被吓得不敢吃饭。”

    千黎以为是夏其夸大其词,扬起嘴角说了句没有的事。

    因为侧身拂去身上的水渍,她鬓边的碎发将散未落,在微寒的空气中打了个旋,垂在了白皙的颈边。

    千黎有宛如书卷的韵致,最上等的青檀宣纸,最隽美的裁制封合,发丝在冷白的灯光下曳起,成为肆意书写的一笔。

    不爱笑也是真的,方才的笑意转瞬即逝,脸上又是与她年纪不太相符的端肃。

    夏其说不是自己乱说:

    “她以为你怪她给细胞染色失败,在想着怎么道歉。”

    研究生整个下午提心吊胆,快下班时来问夏其的建议,说要不要去给千黎师姐赔罪。

    她这么怕居千黎,性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千黎的人生履历。

    居千黎目前是成为脑科学研究所博士后的第二年,主要做神经细胞相关的研究。

    在她直博完成学业时,已经以第一作者发表了数篇高影响因子的顶刊,国自然青基首申即中,去年顺利结题,成果做得很漂亮。她入流动站时拿到博新计划,今年又中了面上项目,科研前途比黄金还要灿烂。

    这一切的前提是,居千黎现在仅仅只有二十二岁。

    不知她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读的大学,目前成为了脑科院做年轻的博士后,未来也注定是最年轻的副研究员、研究员。

    她们课题组的老大是当之无愧的国内脑机接口第一人,院士头衔加身,在神经科学方面有着举世瞩目的成就,很看重居千黎,曾经开过玩笑,说要是马斯克来挖居千黎,自己也会严词拒绝。

    在这样的天才手下做事,容易觉得自惭形秽。千黎虽然年纪小,也没有目中无人的傲气,对待实验却是出名的严格慎重。

    那位研究生的压力很大,今天认为自己犯了错后,心里一刻不得安宁。

    千黎听完前因后果,抿着唇说了句她误会了:

    “染色过程没有问题,我也不会怪她。”

    “那你怎么一下午都似乎有些情绪?”

    千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他人眼里是带着情绪的,说了声没有:

    “我只是在苦恼项目的事,没有生气。”

    “一会我去说清楚,明天带早餐赔罪。”

    夏其是出于善意的提醒,见千黎自己回过神,又顺利解决,没有再多说。

    她比千黎年长几岁,深知研究所就是一个成熟的职场,一些无意之举很容易被放大。尤其千黎很有名,不小心就会被曲解成恃才傲物,难以相处。

    衣服表面的水渍将要干了,千黎与夏其同行一道离开。

    雨还在下,穿织成一张极寒的网。夜幕里的银杏叶被捕获在氤氲的灯光里,嵌入了未及的春。

    千黎握紧伞柄的手有些失温,忍不住说了一声,今年格外冷。

    夏其笑了,说毕竟快要到春节,是最冷的时候。

    又问你的路虎呢,如果自己开车还能少受些苦。

    千黎恹恹地说了句不太敢开,没说理由。

    脑科院的前身由某所顶级高校建立下辖,如今自立门户了却仍然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新搬的大楼就在主校区对侧。

    走到保安亭的时候,可以看到行道上许多大学生骑着自行车在雨幕里飞驰。

    夏其要去拿快递,拜托千黎稍等片刻。

    所里下班回家的人也逐渐多了,三两成对地结伴而出,他们大多认识千黎,隔着距离与她致意。

    千黎一面回应,一面为自雨中而来的快递小哥让出保安室门前的空间。

    她的大衣下摆被溅了晕开的脏水,枯枝的碎迹呈现出反重力的痕渍。千黎不太想管,又担心进了地铁会碰到别人,只好再拿了纸巾来擦。

    几乎是与她弓下腰的动作同时发生,千黎的手机也响了,她不得不以一个有些狼狈的姿态,同时完成弯腰、举伞、拿纸巾和接电话的动作。

    电话是快递打来的,说有个东西需要居小姐面签,您现在方便吗。

    千黎茫然起身,转头望向保安亭。

    就是刚才过来的那位快递小哥,脑科院限制外来车辆入内,他的车停在几米外的临时车位上,伞似乎是借的。

    快递员一只手提着东西,遥遥一眼看不分明,另一只手将伞倾向提物那侧。隔着重重的水珠,似乎是屏幕上的字被晕染得难以分辨,他艰难地摁了几下,没能挂断电话。

    千黎朝他走去,表示自己就是,直接在这里签收好了。

    快递员说你好:

    “东西有些重,您方便拿吗?”

    千黎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矩形的玻璃盒上零星有水珠淌落,在反射作用下成为点点的光源,晕开了墨色缎带的纹理。

    盒内厄瓜多尔玫瑰焕然娇艳,紧簇地排列团绕着,天然的弧度与光面被永恒定格,再次重新构筑成精绝的组合。

    Roseonly最经典的那款永生花小猫,三十六厘米高。

    千黎紧紧蹙眉,先去看上面的卡片。

    【千黎:

    路上遇到花店,忽然想起你,用北京的区时来算明天就是腊八,祝你小年快乐。

    ——孟京维】

    “又是他!!”

    夏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在千里耳边哇哦一声,一起拜读了这张卡片。

    一滴不知来处的雨落下,孟京维三个字恰好晕染出涟漪。

    这个名字半个脑科院都不陌生,一个多月来高调出现在千黎的桌面之上,各类能讨女孩子欢心的东西如毛毛雨落下,淋得千黎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她只说是一次聚餐上,亲友介绍认识的。

    据夏其等人根据细节推测,对方应该是一位当前在意大利工作、家境不俗并且对千黎一见钟情的二十八岁左右男性。

    他的出手极为阔绰,方法却不怎么高明,千黎似乎警告过他几次,耐心即将告罄。

    譬如此刻,她直截了当地开口:

    “抱歉,东西不是我订的,麻烦你把花送回店里,我会和订的人沟通,你这边我需要怎么操作?”

    因为这樽五位数的永生花迟迟没有被接过,许多人的目光被吸引,若有若无的聚集在保安亭前。

    千黎有所察觉,没抬头去看。

    夏其站在最前沿,很钦佩她对roseonly面不改色的决心。

    千黎就被落珠包裹着,身上的水渍有些斑驳,可却岿然不动的立在原处,似是比这寒雨还要淡漠。

    大约是没料到被拒收,快递员哎呦一声,慌乱地要拿出手机来用,他实在腾不出手,将玻璃盒暂时放在了一处避雨的平台上。

    丝制的蝴蝶结颤了颤,又悄无声息地归于平静。

    快递员表情不太好,说居小姐,您确定要退货是吗,需不需要再考虑一下,我这边还要问过孟先生的意思,您方便稍等一下吗?

    涉及到收货人、购买者两方,门店对这类情况的处理向来感到头痛。

    千黎明白他的意思,目光落在玻璃盒前。

    冬夜的雨天,这只花做的小猫远比自己光鲜亮丽。

    围观的人有些多了,大有包围成圈的意思。

    千黎有些无法承受这样的关注,她肃着一张脸拎起永生花,说那我收下,辛苦你了。

    快递员神色一松,说了句工作套话后转身离开了。

    夏其问她要带着这么大的盒子挤地铁吗?需不需要帮忙叫车,或者替她举伞。

    这样的天气加之城中心的路况,能叫到车是一件概率相当微小的事,千黎说不用:

    “你先去地铁站吧,我找个垃圾桶。”

    夏其被留在原地,致以不敢相信和佩服至极的注目礼。

    扔在脑科院里太过瞩目,千黎计划走得远些再扔。

    零下五度的雨夜里,千黎冷得无法言说,她觉得自己拎着这个盒子行走在街旁的样子愚蠢至极。

    肩上的雨终是没有擦干,亦或许是新落下的,寒意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颈侧,大有钻入髓脉的趋势。

    千黎甚至还没走出同事们的视野范围,手已经很酸,也是在此时,有辆车缓缓停在她右侧的街旁。

    钛色的路虎揽胜,千黎的是揽胜星脉,多了两个字价值就大打折扣了。

    驾车位车窗尚未落下,声音先一步倾泄而出,是一道年轻的男声:

    “千黎?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上车,我捎你一程。”

    千黎是想等看清是谁后再回答,可是驾驶座仍然犹抱琵琶,后座的窗先一步利落而下。

    在茫茫的雨幕里,车灯与路灯的光四散飞溅,头顶的樟树仍然绿着,被萃出凛冽的香气。

    夜色犹如一块半透的幕布,男人半张脸匿在寒光之下,唯有侧影被镀了光,破开腾然升起的雾气,卓越的轮廓像是声势浩大的急行军,摆出起伏汹涌的阵列。

    他的目光被长睫遮挡近半,与雨水做不出分别。

    这道视线冰冷地从千黎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只红到浓稠的永生花小猫上,停顿了两秒,隔着雨水愈发看不清。

    千黎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车窗就如利刃般再次升起,在最后那滴雨被吞没前,一道声音从里面散了开来。

    千黎听见男人似是轻嗤,说了一句:

    “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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