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黎黎

    楚明婵祖籍浙江湖州,因此千黎家中放的最多的并非龙井,而是极富盛名的安吉白茶。

    叶白脉翠,是很好入口的清甜滋味。

    凤形嫩叶自然舒展,馥郁的蕙兰香气缠绕在千黎指尖,蹁跹地打了个旋儿,又朝别处去了。

    她将瓷杯放定与茶几之上,起身时衣袖拂过男人坚硬的肘腕,似乎连同着骨骼一道敲击,声音却无人能觉。

    后侧楼书则缓慢开口,是极受长辈喜爱的温逊姿态,只独独说了四个字:

    谢谢黎黎。

    曾经最热浓时,他都是连名带姓的叫她居千黎,有时叫她小老师、坏老师,唯独不会这样亲昵地叫一声黎黎。

    千黎气息有些不稳,抬眸瞧了一眼侧前方的居上庸,后者正心无旁骛地把玩着与楼书则一同而来的黑色拐杖,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于是她又无声回身去看楼书则。

    他方品茗毕,修长分明的指节也沾染了那抹热香,裹挟着薄雾,逐渐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眼神落进茶汤里,他并未去看她,一派气定神闲的姿态。

    昨夜险些失控,理智回笼过后,倒不至于觉得无法面对楼书则。但偏偏他直接来了戒坛寺巷,父母身前又应另当别论了。

    实在瞧不得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

    千黎抬步离去,踩过楼书则并未受伤的那侧脚背。

    轻极,都未掀起一阵风。

    后者除了睫毛翕动,亦瞧不出任何波澜起伏。

    身后居上庸还在关心拐杖的问题:

    “怎么不用医院常见的那种不锈钢腋拐?从哪弄来这根中看不中用的紫檀老料的?上面还套个狮首。”

    “——怎么?这样会帅一点?”

    千黎遥遥听见楼书则笑声清润,捧场地说起:

    “要来老师家里拜访,今早特意置办的这身行头。”

    懒得再去听了,千黎进了厨房,压低声音问楚明婵:

    “妈,楼书则为什么来家里了?”

    楚明婵正在擦拭瓷碗,闻言一声揶揄:

    “你还记得他呢?”

    “——今早我看新闻,看到他回国了就主动联系了一下,原本只是关心关心他的情况。”

    “没想到他接到电话之后,受了这么重伤还坚持主动过来拜访,小楼真真是个礼数周全的乖孩子。”

    礼数周全的乖孩子不顾队里阻拦坚持回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他的固执独断头疼,千黎心中如此想却不敢这么说,隐晦聊起:

    “他现在是声名赫赫的公众人物,到哪有都几率会被拍,我们其实该先避一避的。”

    楚明婵却很不赞同地望向她:

    “有什么可避的,还能拿我们做文章不成?”

    “他在这里没有家人,也就和我们还算有往来了。小楼是个可怜孩子,你想想一个学生最苦的就是高三那年,他的父母把他丢到这里,有露过一次面没有?”

    “现在孤零零地回杭州来养伤,刚拿下这么高的荣誉却没有亲近的人为他真心庆祝,怎么忍心让他就这么继续一个人待着?”

    “——只要我们行得端坐得正,他今天即使是大明星也能大大方方来往。”

    千黎难以招架,不再多说,闷头去帮忙布菜了。

    居上庸已经对楼书则说,都是老熟人也不必装腔作势地寒暄了,一顿便饭而已,你自己慢慢移到餐桌前,我去帮你楚老师。

    话毕也滑进了厨房,接过楚明婵手中的事情开始忙碌。

    那锅鸡汤的确是炖得极好的,千黎将其端起时才发觉自己低估了这口珐琅锅的自重,加之汤料一道,简直到了难以承受的分量。

    但仍硬着头皮捧过去了,她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唯恐因为自己的闪失浪费一滴楚明婵的心血。

    好容易要到餐桌前,简直是一场酷刑,千黎耐力快要告罄时,双手中的分量却陡然轻了。

    楼书则已经接过安放妥当,于她身侧轻声:

    “手都颤了,怎么不喊一声救命。”

    真该佩服他若无其事的本领,如同昨夜风平浪静,如今还能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这样张扬。

    千黎避开视线交错,没有应声。

    今晚这顿饭是很显然是根据楼书则的身体情况和个人喜好来的,都是些清淡滋补的本帮菜。四人一道落座时,楚明婵细细过问过了有关这次冬奥的种种事宜,大赞他的毅力与恒心,又说原本还应当开酒庆祝,可惜书则你受了伤。

    “三枚金牌的确太不容易,好好修养,等完全康复了再来喝空你居老师的私藏。”

    居上庸:“除了最好的三十年女儿红要留给黎黎,我这里剩下的好酒都能在书则结婚时拿出来助兴。”

    楚明婵说他爱说些不着调的鬼话。当事人却是从善如流地接过话题,带着轻笑:

    “是唯独我有这样的待遇,还是凡是居老师的学生都有?”

    “像你这样笨的学生我只教过一个,所以这样的待遇也只有你有。”

    千黎并未参与到三人你来我往的相谈甚欢当中,置若罔闻安静用餐。

    楼书则的视线似乎短暂擦过她的眉梢,真欲去辨别时,只能发觉他专注地望向两位长辈的方向,聆听甚笃。

    在短暂的安静瞬间,终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黎黎也已经博士毕业了吧,如今在哪工作?”

    一副他们多年未见的生疏客套姿态,宛如那日在脑科院的雨幕里说多管闲事的另有其人。

    千黎真是懒得在这里陪他演戏,可父母二人却并未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居上庸得意说起女儿如今在脑科院做博士后,不久前又发了顶级期刊。

    楚明婵:

    “还是书则的记忆力好,都还记得黎黎。”

    不要再说了。

    千黎无端感受出几分如坐针毡的滋味,可偏偏在场四人中,其余三人都是一副闲适好姿态,无人发觉她的难以适从。

    楼书则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却又笑得宽和:

    “看来她已经不记得我。”

    顶着父母二人视线,千黎勉强笑了笑,说了声,还记得的。

    她在心中祈祷话题不要再落到自己身上。

    就如当年餐桌上居上庸给楼书则复盘刚刚做错的那道电场分析题,紧接着楚明婵又开始规划一会数学要学的内容,二人将他紧紧围住,说得热火朝天。而千黎置身事外,吃完饭就可以离场,回书房继续做自己的事。

    楚明婵倒是真调转了话题:

    “书则与千黎一样大,是二十二岁吧?这个年纪谈恋爱已经没关系,有女朋友吗?你居老师的酒再不开就要全都挥发了。”

    楼书则微笑,从容不迫地说起:

    “现在没有,这几年主要在训练。”

    楚明婵:

    “那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楚老师已经到了喜欢说媒的年纪,替你相看想看。”

    楼书则的视线没有任何偏移,如寻常般礼数周全地望向老师,笑容浅极,如月下霜雪:

    “先不急,不行了再来求楚老师做主。”

    这句话令楚明婵大笑,待她稍稍平复,楼书则方继续,像是随意问起一般:

    “黎黎呢?”

    话音未落,居上庸紧急摆手:

    “她还小,不懂这些情情爱爱。”

    /

    夜深鎏霜。

    这顿晚餐已经结束时,千黎收到了姚云屏的消息,对方询问她明日下午是否有空,西溪附近有一家新开的茶馆,可以一道去坐坐。

    千黎回复说了好,将要退出软件时,指尖悬在周继清教授联系界面上空几秒,最后径直摁灭了手机屏。

    身旁居上庸还在叮嘱她过年切记不能忘记去拜访张教授和金教授的两位夫人:

    “还有如今你课题组的周教授,也是你的老师,应当郑重登门拜年。”

    往常千黎便不做二话地应下了,如今只说了自己会去两位师娘那里。

    另一边楚明婵也正与楼书则说只要不忙,就多来多往,倘若愿意,大可除夕夜也再来这里,就像四年前那样。

    后者笑着应下,又逐一与两位老师道了别。

    那柄倚靠在壁柜旁的手杖重新回到了楼书则的掌心,起身站直时姿态凛正,几乎难以察觉到他是由于膝盖上受了伤,反倒其与今日的深色大衣遥相呼应,罕见多了几分内敛矜贵的意味。

    千黎有意与他错开,仍坐在沙发上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倒是楚明婵主动问起她一会怎么回去:

    “是在这里过夜还是爸爸送你?太晚了不要坐地铁。”

    已经缓慢行至玄关口的男人忽然回了身,视线遥遥倾泻而下:

    “坐我的车一道走吧。”

    千黎来不及开口拒绝,父母均已流出赞许的目光,楚明婵道:

    “去吧,记得下楼时扶着些书则。”

    于是不得不这么做,千黎将手虚虚扶住楼书则肘侧,待身后父母将门关上,便瞬间松开了。

    他目光扫过她落下的衣袖,并未说些什么。

    老小区的电梯是近几年加装的,千黎先进。

    待金属门阖上,她瞧了一眼对方仍做了固定的膝盖,罕见主动开口:

    “你这样还能开车?”

    楼书则站得笔直,闻言手杖轻轻敲击地面,侧身望向她时,嘲讽似的提了提嘴角:

    “毕竟是声名赫赫的公众人物,出门多少要带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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