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啸抵达天济城那日，林莫与齐青恰好骑马探完路线回来，两匹银马在风中飞驰。
山路冰封了一段路，郑啸比之前算的晚到了几日，一下马车，郑啸便被站在城门上一直等候着的郑智冲过来紧紧抱住，两个人分别多年，终于再见上了。
齐青与林莫先去马厩喂马，腾出时间让他们兄弟们相叙片刻。
马厩中，齐青看着林莫十分钟爱自己的那一匹小银马，多日磨合，此时那小银马也对林莫有了好感。
四个人围着一堆火盆，哈着白气此时坐在屋内，郑啸刚坐下便直言道：“近日郑某夜观星宿，发现最近天况有变，以往来天济城那条山路，同样季节，山路不会如此冰滑，应该与近日来气温反复回升有关。”
齐青直问道：“有何关系？”
郑啸多年来在朝堂早已习成面对任何质疑不会轻易显露情绪来，此时面对齐青，郑啸无声在纸张上熟练画出了一张地形地貌。
在几个据点点上墨后，郑啸便在那地形上解释起来：“天济城地势偏低，北面有山脉，能挡掉大部分北方寒雪，多年来天济城冬日都不会过寒，之前炭火供应这一块都是前几个城池需求量要多几倍，因北方山脉，如果要直供天济城，近路是从那片有瘴气的森林直穿，远路则需绕山路。多年来郑某一直有记载关于这几座城池周围冬日开始至结束的长短，发现其实有规律可循，前几年冬日来的早结束的早，可今年冬日明显晚了大半个月，而且寒至极后又回升，这样路面上的冰化到一半便又会冻住。”
此时大家脸上的神情都不好看了，如此一来，那运送粮草便艰难多了，一旦有敌军入侵，便十分凶险。
此时郑啸脸色最为难看，直接对齐青不安道：“不出数日，匈奴必会再来。”
郑智听了整个人便激动了起来，“不可能！大雪冰封他们如何来犯！”
郑啸语气依旧平和，“大哥，以往年间周围城池总有人烟，虽匈奴进犯关系紧张，可年关将至时，城池内外还是会有一些商人交易，拿皮草换粮食等必需的生活物品，如今那几座城池都已人去城空，那些匈奴也要过冬，无处交易必然再抢。”
齐青理了理思路，对郑啸询道：“如此一来，山路冰滑凶险，所以你怀疑他们会从森林那一片穿过？”
郑智有些欣喜道：“那不是可以守株待兔？”
“不可！”郑啸与齐青同声道。
林莫看了郑智一眼，发现他恍惚了一下也快速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
既然匈奴会来，那便一定会让他们措手不及。
齐青犹豫了片刻，对郑啸道：“匈奴人你了解多少？”
这一问让林莫愣了一下。
郑啸续道：“属下虽在边关长大，也接触过不少匈奴人，但大部分都是生意起家，与大漠之中的匈奴部落之人交道甚少，不过匈奴人无论男女老少做事果敢并敢于犯险，这些年边关难守，除了大漠地势有弊端外，跟这些大漠人多年放牧不当也有关系，总是把一片草原几乎全部啃光才换一片，没有节制，环境便越发恶劣，草少牛羊吃不饱，牛羊不够食物不够羊毛不够，只能多去猎杀草原上其他动物，用它们的皮草来换取所需物品，每处追杀猎物都需耗费很多人力，获取皮草不易，而关内需求却大，如此交易便难以平等，多年来矛盾积累太多，一旦爆发，那匈奴人便直接显露抢夺，他们擅长骑马射箭，追击是我方劣势，但对战组织防守这一块，这一点我们要强过他们。”
郑智将记载通关手册拿了出来，将那上面名单翻开递给齐青，“每一年匈奴通关上贡都有详细人员记载。”
上面最开始的匈奴群落众多，记载也有些混乱，到了近年，明显看得出进贡群落已经分割成了两大阵营。
郑啸仔细看了那两大阵营所属地域，又对着另一张广阔边关疆域地图陷入了沉思。
“郑大人今日先早些歇着。”齐青说完便带着林莫起身离开了。
刚一出门，林莫便有些感叹道：“郑大人好生厉害。”
齐青瞅了她一眼，脚步也放慢了：“宫中所有公主皇子都由内阁成员来教导，我上头是徐阁老，徐阁老之后便是徐阁老下面的学生们。霖儿虽傲，但最注重人学识，当年李耀为了收拾她，可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林莫有些不可思议道：“想不到李大人还会收拾公主？”
齐青摇摇头有些无奈：“他收拾起人来可是让人浑然不知，当年霖儿被收拾怕了躲我府中，李大人亲自上门来授课，后来霖儿怕了又跑了，结果在路上撞到了郑啸，差点郑啸被霖儿杀了。”
林莫来了兴趣：“郑大人干什么了？”
齐青感叹道：“当年郑啸进京不过是进士，纯粹偏远地区一介白屋书生，与这些门第子弟不同，门第子弟受过家教熏染，亦早便懂得许多政治掌故，他们一旦从政，之间的区别就很大了。郑啸进入仕途后，对朝中事务不免生疏扞格，当时他仕途坎坷，无人相助，已经穷困潦倒，霖儿当时是偷骑了我的马跑出去的，那马不受她控制，霖儿差点在大街上被马撂下来，幸好当时霖儿始终记得不松马绳，一旁的郑啸瞧见了，冒着生命危险抓住了她，但当时霖儿第一次被陌生男子在大街上抓手，吓得她把郑啸就要踢到马蹄之下。”
林莫内心不由感叹：这真是让人致死的缘分。
“然后呢？”林莫感觉困意都没了。
“郑啸死不放手，两个人这才活了下来。”齐青有些无语。
林莫脑子一转，“将军没去找李大人麻烦？”
齐青声音平缓无波：“找了，那日之后特意请李大人将平日功课都交予我，每个月再让他考察霖儿一次。”
林莫凑近了些：“将军不怪李大人？”
齐青不由道：“李大人博学多才，他授课内容并无不妥。”
林莫仔细打理齐青细微的神情，道：“原来将军竟如此欣赏李大人。”
“是。”齐青没有分毫避讳。
“那将军…”
齐青打断林莫便要草率的询问，目光已经带着几分严峻，道：“我的命运也早已做出了选择，死了，不过马革裹尸，无需牵绊他人情感。”
“林莫失礼了。”林莫垂下眼眸。
齐青缓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催促道：“睡前记得擦抹冻伤药膏。”
第二日一大早，齐青便来唤林莫，着急道：“林莫，快与我一起去寻郑啸！”
林莫迷糊着听了立刻来了精神，连忙跟着齐青驾马出城。
一路上齐青便将线路与林莫商讨了一番，眼前有两条路线，一人寻一条。
“找到郑啸后，不管他如何反抗，先敲晕了带回来！”齐青对林莫大声喊道。
此时风雪明显大了起来，郑智天还未亮迷迷糊糊醒来才发现郑啸却不在屋内，四处寻获一番，竟发现郑啸半夜驾马出了城，时间过去有些长了，地上早已看不清楚是否有马跑过的痕迹，林莫俯身驾马眼睛几乎都快睁不开了，找了一处较高地势，林莫仔细查看了四周。
远远地，林莫似乎望见了不远处空中飘着一缕红色丝带。
林莫顾不上那么多，再不找到郑啸，怕他是凶多吉少了。
朝着那缕红色飞奔，小银马在松软的雪地上跑的异常平稳，雪下地势无从判别，一旦有坑洼，那连马带人都会飞出去。
终于到了那绑着红色丝带处，眼前是一棵大树，林莫茫然望向四周，眼前的视线已经越发看不清楚了。
风雪声夹杂着长啸一般，一直在耳边来回的拉锯。
见那红色丝带已经冻得硬梆梆，林莫花了些力气才取下，红色丝带上一股腥臭味猛地便弥漫上来了。
林莫皱着眉将红色丝带在小银马鼻息轻轻晃了晃，小银马立刻有了反应，林莫立即上马，轻轻拍了拍安抚小银马。
“驾！”林莫大喊一声，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又立即被巨大风声完全盖住。
小银马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跑去，风雪直面刮着，刺得林莫睁不开眼睛，明明气温很低，而林莫身体跑得热了起来，身体紧贴着小银马跑了一会，耳边依稀感觉弥漫着风雪好像悄无声息小了，林莫将眼睛四周粘着的雪快速擦去，连忙回头望了望，发现那翻卷着的风雪好像迷路了一样，只停在那一块区域聚集翻腾。
眼前的视线又清晰了起来，不知不觉，林莫竟然来到了那瘴气的一侧森林边缘。
只不过这一处能很清楚看到那森林上方的瘴气，那昏灰的瘴气似乎还在空气中隐约流动。
“林护卫！”郑啸的声音忽然从一处响起。
“我在这！”林莫快速寻找那声音之处。
“郑大人！”林莫连忙喊道。
“我在上面！”郑啸大声回复。
一抬头，林莫看见一个黑漆漆的身影正在一棵树端。
“跳下来！”林莫呼唤道。
“再等等！”郑啸固执道。
“风雪大了，等会我们都回不去了！”林莫看了看四周，摸索着开始往上攀爬起来。
周围树木又冰又滑，偏偏郑啸爬上去的这株树杆有些湿润，林莫感觉自己鼻子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心只想将那死活不下来的郑啸先抓下来。
终于，林莫爬到了郑啸附近，郑啸此时一动不动远远注视着什么，完全不知道林莫已经就在他身旁。
林莫也不想一开口吓得他滚下去，说不定还会牵连自己，于是小声道：“郑大人？”
郑啸伸手指着一处对林莫道：“林护卫你快看那儿！”
林莫眯了眯眼，顺着手指方向看去。
“是什么？”林莫的确发现那若隐若现的森林一处有什么动物好似在走动。
“是狼狗。”郑啸语气笃定道。
“狼狗？”林莫感觉自己打了个冷颤。
“是狼与狗□□的一种，匈奴人会拼死找到狼窝抓到还没有睁开眼的小狼崽，带回来与狗圈养在一起，喝狗奶，与其余小狗崽一起长大，再挖个洞把公狼与母狗丢进去，定时放一些食物，直到母狗怀上再将它们放出来，此时他们是派狼狗来试一试这瘴气到底如何。”郑啸目光紧盯着。
“那这狼狗不会受这瘴气影响吗？”林莫感觉自己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据我观察，这三个时辰里那些狼狗暂时无大碍。”郑啸嘿然一笑。
林莫真是服了。
这人竟然在这里守了三个时辰！
“郑大人你不冷吗？”林莫问出心中疑惑。
“这里还有几口。”郑啸从怀中抽出一个酒囊递给林莫。
林莫受不了，两只手哆哆嗦嗦拧开酒囊，才喝了一口，瞬间喉腔一股剧烈的刺痛让林莫浑身难受。
“啊——”
“加了点辣椒油，效果好。”听到林莫撕心裂肺喊了一声，郑啸才解释道。
“辣椒油！”林莫连忙掬来身旁好几口雪含在嘴里才有所缓解。
的确，人立马就热起来了。
不知看到了什么，郑啸此时严肃了起来：“看来他们已经想出办法了，我们先回去。”
郑啸十分利索先趴着树干滑了下去，便站在树下等着林莫。
林莫滑下后，郑啸看了一眼那树干不由感叹道：“这马尿效果果然好！”
“马尿？”林莫感觉自己嗓子都被辣痛了，四周看了一眼摆了摆手询问道：“郑大人，你的马呢？”
“放了，在这下来呆上三个时辰定要冻死。”郑啸并不担忧。
“郑大人！那你想过如何回去吗？”林莫怒了，直接就想敲昏了他。
“如果遇不到你们，我便打算在这周围找个地方等着，活个几天没什么问题。”郑啸看着林莫那小银马，脸上带着笑意。
林莫骑上小银马，道“郑大人真是惬意！”
郑啸被林莫拉上马，他此刻身躯绷紧着，瞅了一眼前方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语气严肃了起来：“林护卫抓紧马绳，我们要奋力一搏了！”
“驾！”
小银马飞一般冲了出去。
郑啸抓紧马绳，在他们进入那片翻卷的风雪之中后，并没有迷失方向，不管风雪如何吹着他们眼睛睁不开，每处小银马有些踌躇着不知往何走，郑啸始终十分坚定拉住马绳默默让小银马按照他的意识来前进。
终于，两人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天济城。
晚上郑啸吩咐后厨熬来浓重的姜汤派人送到林莫屋内，齐青听着林莫将事情全部讲完后，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本以为这个郑啸或许是被霖儿宠坏了，来到这里不守纪律肆意出行，原来是有自己的打算，不过还是该罚。”齐青看着林莫窝在被子里，活脱脱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罚…”林莫虚弱道：“罚郑大人…啊欠！”
郑啸坐在屋内，一旁的郑智来来回回走个不停。
“大哥…”郑啸有些被干扰道。
“你你你！一回来就惹事！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在京城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是军中！你要遵守军中纪律知不知道！”郑智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我这不是老老实实等着齐将军来罚吗？还是齐将军吩咐你在这里转来转算惩罚我了？”郑啸发问。
“放屁！”郑智一坐下来拍桌子，脸上都是怒气，呵斥道：“要不是林护卫，你就死在外面了！人林护卫受军中上下尊敬，我都要敬她几分！你倒好！与人同骑一匹马回来了！”
郑啸目光始终盯着地图一处，悠悠道：“林护卫不会在意这些。”
“可太子会在意！”郑智叹气声调都提高了。
“太子？”郑啸听了眼睛倒是一亮，凑近了些，低声道：“怎么个事？”
郑智白了郑啸一眼，语重心长道：“太子每次来信，都只写给林莫，这里路途偏僻，如今山路冰封，但信依然未断，可见太子是上了心。”
郑啸“嗯—”了一声，感叹道：“原来如此。”
“你赶紧去跟林护卫道个歉！”郑智说着便去拉扯郑啸起身。
“不去！”郑啸一脸傲然，浑身抖了抖，又一把拉住郑智，低声询问：“齐将军知道吗？”
“知道啊。”郑智道。
“据我所知，这齐将军定然是不同意，但在眼皮底下两人还能通信往来，可见那不是写给林莫的信，肯定是怕引人注目，其实是写给齐将军的。”郑啸娓娓道来。
郑智有些恍惚看了一眼郑啸，挑眉道：“我发觉你这些年是不是出了些毛病？”
“这都是李大人教我的，凡事不能看表面那么肤浅…”郑啸有些得意道。
“我…你…”郑智气急败坏就要去拧郑啸的耳朵，郑啸左右灵敏闪躲，不服气喃喃道：“怎么？在家霖儿拧，到了这儿你又来拧？！”
“郑大人。”齐青已经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忽然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