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灵和琳琅闻言，皆大惊失色。
裴灵是不喜欢柳闻堰，却从不曾听说他还有一屋子的妾室，张着嘴说不出话。
琳琅前几日才同柳闻堰见过，自以为他是一片痴心，先是怀疑传言不真，便问：“父亲，你所听闻，可有不实之处？”
顾为祯是没力气再拍桌案了，只能是轻飘飘砸了下床面，道：“不论如何，既已有此，我们便不能冒着风险将灵儿嫁过去。”
“是，父亲您说的是，女儿会去想办法的。”琳琅虽这样说，心里也是没底的，想着那是圣旨，她一个女儿家要如何抗衡。
顾为祯不是不知道，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扬首，望着再也望不见的天，忆起往昔，愁上心头，“当年，就是为着攀楚家的门楣，才把零落嫁过去。她每回同楚岸陵在一起，都是那般恩爱，她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我以为他们能一直如此，白头偕老。
怎知那年雪化，楚岸陵在边境九死一生，我的妹妹担心不已，艰难诞下灵儿，从此却落下病根，身子大不如前。楚岸陵回来了没两日，竟从外面带回了一个私生子，楚裴竹。”
裴灵还在柳闻堰有妾室的消息中震惊不已，便听闻更令她震撼的事，一时惊惧，跌坐在地。
琳琅显然是早已知道此事的，扶着裴灵沉默不语。
直至此事，前时许多事才接连串在一起，顾家人为何不喜欢裴竹，裴竹也从来少入顾府，连一向重视礼数的大哥楚未清也从来不说什么。
原来答案是这样，是她太蠢，竟没想到。
顾为祯仍絮絮叨叨回忆着，想起妹妹，他似乎又有了些力气，“楚岸陵狠毒，竟连编个谎言来瞒骗零落也不能，他甚至给那个孩子也取了裴字辈，还要记在零落名下。可怜我的妹妹才生产不久，便要带着女儿跑回娘家。
我也傻，什么也不知道，还责怪她不该擅自跑回娘家。我的妹妹，她是走投无路了，才逃到乡下去的。我和楚岸陵找到她时，只余下野草孤坟，一缕香魂没。”
裴灵的脸色，从惊骇渐渐转成哀痛，她从没想过那些家人隐瞒着，不容许她触及的，竟是如此丑恶不堪的过去，也只得垂泪喃喃：“娘，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琳琅并不知道这段往事，初次听闻，念及她母亲也同样困苦不堪的半生，感同身受。
顾为祯忽然抓住裴灵的手，沉痛嘱咐道：“灵儿，你不能再步上你母亲的后尘了。当初诸多无奈，落得我终生的遗憾，而今种种，焉知不是当初贪权嫁妹留下的报应。”
裴灵一边摇头，一边痛哭流涕地答道：“灵儿不会的，终生不嫁又如何，我不愿落得如此下场。”
“好，好……零落，哥哥也算对你有个交代了。”顾为祯说着，缓缓松开裴灵的手，倒在塌边。
裴灵感到手上攥着自己的力量渐渐放松，急声对琳琅道：“姐姐，你快去外面请郎中，你快去啊。”
琳琅慌忙起身，跑到外面，许久，又回到房中。
她进来时，裴灵仍然痴痴握着舅父苍老的大手，任凭面上涕泪横流。
琳琅静默坐在裴灵身边，轻声喃语：“裴灵，好了，放手吧。”
裴灵猝然转过脸去看她，却见她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
琳琅知道她想问什么，缓缓开口：“郎中前面就已为父亲灌过参汤，是……强行吊着精神的。”
“啊？”裴灵疑惑不解。
琳琅又继续解释道：“我见过族中一些长辈离世，听闻人之将死，有时会回光返照，忽然像是身体好全了，精神抖擞。”
裴灵听罢，其实她已经理解了，可还是不愿懂得，“姐姐，可是我摸着舅父的手，还是温热的。”
琳琅知道，裴灵从来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便转身将她拥在怀中，“没事的，裴灵，没有父亲在，也不要紧，即便楚顾两家的人都不在了，也不要紧。姐姐会护住你一辈子的。”
“可是姐姐，那你自己呢？”都把心掏给了别人，都做了别人的庇护，自己怎么遮风挡雨。
琳琅轻轻拍着裴灵的后背，说道：“没事的，只要裴灵是好好的，我也会是的。”
裴灵闻言，先是低声啜泣，后才放声大哭。
而琳琅，她的一生里都难得有这样可以肆意宣泄情绪的时候，她便就这样与自己最珍视的妹妹相拥，低低发出哭泣声。
两个小小的人就这样紧紧依偎，相互取暖。
可叹她们都太青涩，却要早早历经世事，也好在她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犯错。
在这之后，她们都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人呢，却很难有机会这样毫无顾及地相拥。
——
顾为祯逝世以后，顾云锦顺理成章当家，为重嫡庶，还是让大夫人薛湄代掌丧事。
行丧礼时，裴灵也跟在亲属一列，她抬头望着端正立在灵柩旁的薛湄，总觉得她同从前有些不同了，但有说不出个所以然。
从前她的神色总是有些黯然与悲戚，她的性子太柔，也正是因此才会多年受人欺辱而隐忍不发。
现在顾为祯已逝，何小娘也无需再同她斗了。本是可以自在生活的时候，薛湄的面色却是无悲无喜，看不出什么情绪，裴灵注意到她手上多了一串佛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
丧礼过后，裴灵同琳琅走在一起，说起此事，问道：“最近都没去给舅母请安，那边来人也总说不必去了，姐姐可知道是什么事，舅母身子还安好吗？”
琳琅淡淡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甚清楚，这些天母亲连我也少见，偶尔见到母亲身边随侍的丫鬟，问起来也只说是去寺庙里进香了，没说为的什么。”
裴灵道：“从前没见舅母礼佛，兴许是为安舅父亡魂吧。”
“……”琳琅没答话，垂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裴灵眼见她为此事不大高兴，便又岔开话题，“这几日辛苦，光阴也从指缝间溜走似的，我竟都没发觉过了这么些天，玉珥都被放出来了。”
“天数到了，本该是要出来的，再说人跪久了也是受不住的。”琳琅说着，她没说是因为顾云锦暗地里把妹妹放出来了。
有时候裴灵真恨自己这张嘴，说谁谁就到了，简直是乌鸦嘴。
这不是，玉珥携李氏款款而来，拦在两人身前，称笑道：“听说了吗，小嫂嫂，父亲派人去打听，闻说那相府门第虽高，可那大公子妾室如云，真不知道谁家把姑娘嫁过去当正房，要吃多少苦头。”
李氏为妾室，本不配玉珥称她一声嫂嫂的，可李氏恃宠生娇，平时在房中也要人称呼她一句夫人。玉珥也是没规矩惯了，想着她还得力，也愿意抬举她几句。
李氏也属是烟视媚行一类，举步婀娜窈窕，有意高声道：“可不是么，有时我还真想着，这当个无宠还得管家的正房，倒不如当个得宠的妾室来得好。”
玉珥笑而不语，她好歹也是高门小姐，说不出乐意当人妾室这种话。
琳琅本不屑于同她们缠斗，想扯着裴灵离开，裴灵却先她一步开了口，“女子若是行得正坐得端，为人妾室又如何，若是作恶多端、惹是生非，即便让人称唤一声正室夫人，也是无用的。”
“你！”李氏尖声喝道。
玉珥暗叹她沉不住气，又扯住她道：“嫂嫂何必同她置气，免得以后惹了相府夫人，人家是要同我们算账的。”
李氏笑道：“二妹妹，你可别是在说笑吧，这满屋子的妾室，多少的是非，只怕裴灵日后还料理不过来呢！”
裴灵攥紧拳头，显然是真的动了气，毕竟她们说的是实话，她是想还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还口。
琳琅感觉到裴灵的怒意，厉声开口：“那相府再如何的是虎狼窝，裴灵的婚也是当今圣上赐的，你们两个有几个脑袋在这里编排天子的不是？真以为自己不是这顾家的小妾、庶女，成了皇宫里的贵妃了？”
李氏待还要动手，但玉珥知道她们俩是再怎样也占不了上风了，便扯着李氏离开，口中嘟喃道：“也不知道裴灵来以后，她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这样言语尖锐，半点不给人颜面的。”
她们走后，裴灵仍旧紧紧攥着拳头，不肯放开。
还是琳琅牵起她的手，一根根分开她的手指，柔声劝道：“何必同她们这种小人动气。”
裴灵叹道：“我不是在气她们说的话，是气我自己没本事。”
琳琅没说什么，一路上沉默良久，直至回到房中，关上房门，才小心翼翼在裴灵耳畔说道：“你去同那柳家大郎见一面吧。”
裴灵猝然回眸，眼神先是长久的呆滞，后又转为震惊。
琳琅还以为她忘了是谁，提醒道：“就是柳闻堰。”
裴灵这才回过神，确认自己听得不错，一把甩开她道：“姐姐，你该不会是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