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午后,灰蒙蒙的云雾飘至头顶,空气中凝滞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不过片刻,骤雨倏忽而落。

    林思瑶陪同高大娘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两人一时无话,直到房檐滴下的水珠打湿了她的鞋面,她动了动脚,伸手按住高大娘的手背,轻声道:“高大娘您穿得单薄,小心着凉,去我家坐会吧。”

    高大娘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她用一块手绢紧紧捂住眼睛,低声抽泣着。

    随着哭声,她的左脸慢慢浮现出一个清晰掌印,通红肿胀。

    林思瑶见她哭得伤心,又无能为力,想到方才自己走近高家见到的一幕。

    那时她满心沉浸在成功制作出枣糕的喜悦中,直到走近高家大门处才发觉不对劲。

    高家的院门洞开着,院内待着许多相熟的村人,一名郎中背着药箱,表情凝重地拨开人群走出。

    屋里也忽然传来高良亭的怒骂声:“谁允许他偷跑出去的!我叫你看着他看着他,你是不是心软放他出去的!”

    “事到如今,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李大夫说他伤得很重,咱们给他治病要紧。”高大娘哽咽地回答,不时还哭道:“我可怜的昌儿。”

    “这是他自作自受,要不是他昨天偷跑出去鬼混,也不会搞成这个样子!”

    听到此处,高大娘终于忍不住指责道:“你只关心晋儿!你有问过昌儿一句吗?动不动就知道责打昌儿,我们娘俩干脆搬走,不在这碍你的眼!”

    高良亭并未再语,只是屋内一声刺耳的掌掴声已说明了他的态度,人群一阵惊呼,有与高良亭亲近的走上前去劝和,高大娘却是捂着脸从屋内冲了出来。

    冬雨绵绵,地面润湿如镜面,倒映出藏在屋檐阴影下的二人。

    “我知道我往日里对昌儿纵容过度了,让他养成个乖张骄横的性子。”高大娘悠悠地抬起脸,面冲前方,像对着林思瑶又像对着空气道:“昌儿被关了半月的禁闭,人都憋疯了,昨日拼命求我放他出去,他说就出去一天,我一时心软就放他去了,谁知他晚上回来的时候从筐里翻了下去,被河里的食虎鱼咬得去了半条命,还好赶上李四在山下瞅见了,这才将他救了上岸。”

    “高大娘您别太自责,谁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林思瑶低声劝慰着,只是话一出口,想到高昌出事不正是自己所期盼的吗,又觉得这话多少昧着良心了,于是缓了缓又道:“去我家里歇会罢,这雨还不知要下到何时。”

    高大娘用手绢擦了擦脸上残余的泪水,将悲伤的情绪尽数收敛起来,扶着她的手站起道:“我还要回家看顾昌儿,让你无缘无故陪了半晌,已经很惭愧了。”

    既然如此,林思瑶便不好再留她,拜别了高大娘后,林思瑶也挪步返回家中,路途中雨声渐稀,她抬手摘下笠帽,掸了掸上面的雨水,心中思量着,现如今高昌伤重,高大娘定然要陪伴左右,只是这样一来,就没人能陪自己去清江镇了,高良亭谨慎,决不会允许自己独自前往村外。

    外出受阻,自己制定好的售卖计划也完全被打乱了,系统任务截止的时间紧迫,如何禁得起这样耽搁。

    林思瑶正自顾忧愁,穿过田埂走近一处院落旁,正待路过,只听得里面哄然一声大笑。

    “老弟我跟你说我早就看高昌那小子不顺眼了,天天在村里无所事事,咱还得跟供祖宗似的跟他毕恭毕敬的,现在遭了灾,可谓是报应!”

    高昌落难,这人显是快意至极,连声痛骂了高家几句,马上引得旁边人阻拦。

    “你可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让高昌他老子听见饶不了你。”

    正在墙外偷听的林思瑶咽了咽口水,抬脚准备离开。

    “听见又怎么样?你可知道那高昌咋从筐里掉出去的?”农户略微放低了嗓音道:“哼!高昌那小子昨天瞒着他爹偷跑去了清江镇花天酒地,晚上还从那边带了个青楼女子回来,俩人醉醺醺地共乘,嘿嘿!竟然在筐里做出那事,飘飘不知所以然,不知是那钩锁老化了,还是俩人动静太大,筐直接掉进了河里。”

    另一人惊讶道:“那河里可全是水虎鱼呢!”

    “可不是呢,高昌被李四捞上来的时候都打抽抽了,光着屁股一身血,那青楼女子更是不见踪影,不知是被鱼吃光了,还是被河水冲到了下游去了。”

    “真是稀奇,那钩锁用了多少年,从没出过这种事。”

    “我看这都是报应……”

    两人嘲笑了几句后,转而开始闲聊其他,林思瑶放轻脚步,趁他们无所察觉之时悄悄离开。

    想到高昌之前小人得势,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如今一朝落难,身体遭受重创,还不是得流连于病榻,林思瑶不由得感慨,正应了刚才那人的话,许是报应不爽,希望高昌能吃到教训,这番波折过后能悬崖勒马。

    林思瑶回到家中后,将高昌落河一事说与庄晟听,庄晟也十分惊讶,但他对那高昌也没什么好感,只是出言问道:“高大娘不得空,那你出村一事岂不是要延后了?”

    “是呢,只是高家出了事,我不好再去找高大叔商议这件事。”林思瑶将笠帽和蓑衣斜靠在墙边,来到铜盆旁净手,她思考了一路,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只是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惆怅。

    庄晟递上干净的巾帕给洗过手的林思瑶,说道:“过些时日我正要与高良亭说高晋童试的事宜……”

    正待将巾帕放到架子上的林思瑶动作一凝,转过脸来,望着他的眼神透着些希冀。

    庄晟捕捉到她的信号,勾了唇继续道:“我到时会看情况与高良亭提及你外出的事。”

    “多谢庄先生出手相助!”林思瑶像村中的学子那般郑重其事地作揖行礼,只是眉眼弯弯,朱唇含笑,又不像学子对庄晟的又敬又怕。

    “都是一家人,何来谈谢。”

    庄晟语气轻淡,好像在说什么稀疏平常的话,可林思瑶倏地一僵,侧目看到铜镜中二人身影几乎贴在一起,她猛地拉开距离,心中那股作乱的情绪油然而生。

    “林姑娘,你我已共同生活了些时日,彼此熟悉,我想,林姑娘也没什么好去处,与其在乱世中颠沛流离,不如我们彼此做个伴可好?”

    林思瑶脑中瞬间警铃大作,她身后就是墙壁,已是退无可退,庄晟语气真挚,无半分玩笑意味。

    她立即想到那售卖一万件商品的任务又是能简单交付的?归家一事遥遥无期,可是……她毕竟是要回去的,但这中间时日尚久,何不先允诺了他,顺从自己内心渴望。

    不行!这样一来,自己归家那日不就成了背信弃义之辈。

    庄晟见她低眸不语,满腹踟躇,便握住她冰冷的手,说道:“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我也不会逼迫你答应,无妨的,你以后只管住在这里,实在不行,我们以兄妹相称可好?”

    林思瑶敛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反握住他的手,斟酌道:“庄先生,其实我并不是官家的丫鬟。”

    庄晟像是有些意外,但表情没什么起伏,淡淡道:“不论小姐还是贩夫走卒之女,在我看来没什么尊卑贵贱之分。”

    “此事说来荒唐,我乃是当朝尚书林熙达的二女儿,只是我的生母身份低微,被主母欺凌,后来我得了一个亲事,引得她嫉恨,于是千方百计地陷害我与人私通,为的就是将我在林府族谱中除名,好叫这能让满门荣耀的亲事落到她女儿身上。”林思瑶一口气将过往的伤疤硬生生揭开,又戚戚然道:“如今我只是一个官家弃女,孑然一身,跟我在一起后怕是也会因此麻烦无数。”

    林思瑶说完后,盯着庄晟,却没等来意料中嫌弃的神情,而是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紧贴着庄晟的胸膛,听着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庄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那亲事如何稀奇了?竟让一位妇人能如此恶毒狠心?”

    “那亲事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说出来只怕你以为我说大话。”林思瑶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我的未婚夫便是当今摄政王的嫡子,如今应该改口作三妹的夫婿了。”

    “世子身份尊贵,而我只是籍籍无名的山野村夫,阿瑶落差一定很大吧。”庄晟似认真又似促狭道。

    “我与那世子并无情意,说实话,我甚至对他毫无印象,连见没见过他也不知晓。”林思瑶苦笑道:“何况,尚书府的日子尚且如此,王府的后院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对权势从无贪恋。”

    林思瑶说得尽是实话,她搜寻原身记忆,从未有一星半点关于那摄政王嫡子的,想来二人是没见过的,可那世子为何会选中自己做世子妃,她一直不懂,如今也没闲情去纠结原因了。

    庄晟低叹一声,抱着她道:“阿瑶以前一定受了许多苦楚罢。”

    林思瑶脑中一瞬间闪过原身的记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诸如娘俩相依为命被迫住在下人都嫌弃的破屋中,冬日没有阳光,夏日没有凉风,可置换的衣物更是屈指可数,偶尔还要遭受主母和三小姐的嘲讽与戏耍。

    这些记忆早已随着穿来这具身体的瞬间深入林思瑶骨髓,如今回想起来,仿佛自身也遭受了这一切。

    “苦不苦的,也都过去了。”林思瑶浅笑一声,抬起脸说道:“过些时日吧,我捋一捋心绪,会给你答复的。”

    “好,我等你答复。”

    “开饭了嘛!”庄棣突然打开门,一蹦一跳进来,却看到林思瑶飞快地从庄晟怀中抽回手,背对着他们,动作僵硬,红云慢慢爬上耳尖。

    庄棣天真无邪地跑到林思瑶面前,惊讶道:“咦?林姐姐,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会不会是又病了?”

    只是林思瑶并未说话,双手捧着脸一跺脚跑进了寝室,庄棣又疑惑地看向庄晟,只见他衔着一抹笑意,望着林思瑶离去的方向。

    ——

    过了几日,庄晟归置了书册,亲自上门为准备童试的高良亭的三子高晋开小灶,顺便商议一下林思瑶日后外出一事。

    林思瑶决定与他一道去,其中有什么变故自己也好应对。

    两人同行到半路,却见迎面走来一个头顶圆毡帽的锦衣男子,岁数尚轻,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眯起,在他们两人相牵的手上绕了个圈,笑得不怀好意。

    在那样的瞩目下,林思瑶不适应地松开了手,只听身旁庄晟像是与他相熟似的打招呼道:“葛掌柜今日得空,找我是有关童试一事?”

    “正是正是。”葛掌柜颔首,目光移向林思瑶,赞叹道:“这是尊夫人?果然品貌夺目,姿容娇媚,让人一见如醉。”

    林思瑶面上淡淡一笑,心道这人给她的第一感觉就像是个滑不留手的油头狐狸,皮笑肉不笑的,怕不是口腹蜜剑。

    正好庄晟与葛掌柜有要紧事相商,林思瑶不好打搅,略打了声招呼,率先离开。

    等林思瑶的背影消失在两人面前,葛掌柜的唇角依旧没放下,他举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左瞧右看,然后啧啧称奇道:“当年多少高门贵女放下身段与你制造偶遇的机会,只希望能得一眼的垂怜,哈哈,只怕给她们几百次机会也猜不到,这样眼高于顶的公子也会牵起女子的手,珍之重之。”

    庄晟无奈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问道:“有没有正事要说?”

    “说起正事,倒是有一桩。”葛掌柜一敲手心,恍然道:“我听说有个人为了给心仪的女子出气,将那素来调戏女子的无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无赖深夜落河,被食虎鱼咬得皮开肉绽,勉强捡回一条命来,就算痊愈了日后也不能再作恶了。”

    庄晟飞快回身,狭长的眸子中冷意一闪而过,他按捺住情绪,甩手离开,留下一句:“让你在村中的眼线离我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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