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次日,为表兰园相护的谢意,永宁公主邀宋泠然去燕京湖上泛舟。因为昨天下过一场雨,今日风光分外晴好,最是适合对景品茗。

    为着《兰园赋》的事情,宋泠然昨夜不得好眠,今早一起来她的眼睑处浮着两片着薄薄的青黑,看上去像是被狐妖连夜采补。

    而又因为她的肤色格外白皙,这两片青黑显得格外夸张,明秀一打眼人都呆愣在原地,然后掩着微张的红唇,迟疑道:“宋女师你……”

    宋泠然恹恹着眉眼,浑身乏力,道:“昨晚魇了一整夜,一刻也没安稳过。”

    明秀细细观察了一下她的面容,还好,只有眼皮子底下是青的,其他地方仍是光滑白嫩,松了口气笑了笑:“宋女师今日要出门,婢子给您敷个粉可好?只要拿珍珠粉眼皮子底下遮一遮,看上去就没有那么憔悴。”

    宋泠然无有异议,撑着惫懒的身子坐到梳妆台前,任由明秀拾掇。

    很快,宋泠然薄施粉黛,容颜焕然一新,光彩照人。

    这时,御务府来人了。

    前几日,御务府派人来瑶音阁找宋泠然要去了首饰图样,今日总算是打好了宋泠然想要的首饰。

    明秀将人从阁外引了进来,就见御务府的宫人双手端着托盘,托盘上铺着绒缎,绒缎上放着钗子步摇、耳珰手镯……等,林林总总二三十件,看得人眼花缭乱。

    便闻得御务府的宫人道:“宋女师,您的图纸给太子殿下过了目,经费也走的太子殿下的私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莲蓬和琴轸两个式样,一样的两套,请您掌掌眼,有甚么不喜欢的地方奴才们再拿回去修改。”

    宋泠然迟疑上前,拿起一支荷花莲蓬的簪子放到跟前仔细端详,白色的荷花芯里露出一圈小巧的莲蓬头,看上去很是俏皮。

    她弯了弯红唇,将簪子递给明秀,让她也帮忙瞧瞧,明秀反复扫了几眼,笑吟吟道:“很适合宋女师您戴……哎,那支又是什么?!”

    宋泠然又将一支琴轸步摇递了过去。

    琴轸本是普普通通的古琴构件,可经由御务府宫人的匠心独运,步摇的流苏尾部缀着一把把小七弦琴,颇为惹人怜爱。

    这一盘盘首饰,没有一支是做得不好的,明秀道:“宋女师,您全留下罢。”

    宋泠然点了点头,又怅然叹了口气:“可惜某个呆瓜只会在这种事情上面开窍。”

    不过,总的来说,她的心情是比方才好多了,漂亮的首饰是能哄人的。

    等御务府的宫人走了以后,明秀将所有新簪子都给宋泠然试戴了一下,最终选择了那支白荷莲蓬簪作为点缀,免得湖上风大将琴轸步摇的流苏吹得乱晃。

    到了点,宋泠然坐着马车出了宫,只身去往燕京湖。

    晴天的燕京湖风光绮丽,如镜未磨,偶尔湖水被风吹皱,波光粼粼。在那绿杨白堤上有卖花的女郎娇声吆喝,堤旁的长水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偶尔来上几个富贵闲人向岸边的艄公租了船,一起游到湖面上吟诗歌唱。

    宋泠然在那成片的小船里看到了最是独一无二的一只——永宁公主的画舫,画舫似阁楼,上下分两层,永宁公主和她的侍女就在船舱里饮茶,于长窗内露出倩丽的身影。

    于是,宋泠然赁了一只小船,让艄公把小船划到画舫边上去。

    永宁公主见她来,连忙搁下茶盏从舱内跑了出来,伸手扶她,惊喜笑道:“宋女师。”

    宋泠然小心登上了画舫,堪才微微颔首:“公主殿下万安。”

    永宁公主娇嗔地说道:“宋女师是皇兄的恩师,何必与本宫见安?快随我进来,本宫想给宋女师引荐个人。”

    顿时,宋泠然目露疑惑,跟着永宁公主进了舱内,才发现舱内还有一人,是个男子,长相极其出众。只见他身着蓝色锦袍,腰束白玉锦带,手骨劲瘦修长,眉眼分外清隽,他的唇色如花汁染透般绯红,唇角衔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如清风般令人舒适。

    “宋女师,这是平阳侯府世子裴澈,自从听了你的《兰园赋》,心甚往之,央本宫无论如何都要引他见你一面。”永宁公主适时开口,解答了宋泠然的疑惑。

    宋泠然便对裴澈行了个女子礼,裴澈同时端方回礼,然后裴澈潺潺说道:“《兰园赋》是宋女师在太子殿下的私园所作么?裴某听着里面有几分《别潇潇》的心境。”

    《别潇潇》乃是鹤薮琴集春篇里的首曲,曲子一半弹的是鹤叟因要离乡怅然的心绪,一半弹的是鹤叟对将要独自行走世间的坚毅和期许。这两首曲子创作的情况虽是牛马不相及,但破而后立的感情却是颇为相似。

    裴澈竟是个懂的,一言道破《兰园赋》精髓。

    宋泠然难得生出几分欢欣,白皙面庞柔和了许多:“裴世子高见,作此曲时确实有几分《别潇潇》的心境。”

    顿了顿,她看向身旁的永宁公主,永宁公主出面解释道:

    “裴世子从小拜在钟倓大儒名下,又去五台山进修了五年,文武双绝,何况诗词歌赋?!他呀,可是京都一半大家闺秀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比那李哲强上许多。”

    此间揶揄意味甚浓,裴澈虽是笑着,耳尖却淡淡泛红,温文尔雅地说道:“于音律一道,裴某所学不过皮毛,公主殿下莫要夸张抬举,惹来宋女师的耻笑。”

    说罢,他徐徐看向宋泠然,颇有几分窘迫和无奈,使得宋泠然忍不住替他解围。

    接着,三人于蒲团落坐,开始品茗,间或讨论一下外面的景色以及琴乐。

    当话题最后落在薄珩身上时,永宁公主不禁抱怨道:“他送长乐飞星,却只送了本宫一把普通的琴,本宫已召了谢含大师进宫,令他为本宫斫一把新琴,定不会比飞星差了去。”

    宋泠然缓缓笑着劝慰:“飞星难得,再要斫一把这样的好琴恐怕至少三年,我可以将纤云赠予公主殿下,纤云与飞星乃是同源,与飞星无异。”

    话落,裴澈竟是稍露疑惑,插过话问:“宋女师的长琴名唤纤云么?”

    宋泠然惊疑不定:“嗯,怎么了吗?”

    “没。”裴澈徐徐笑道,“只是想到了一首词,有一句曰‘纤云弄巧,飞星传恨’,这两把琴合并起来像是一对鸳侣琴,谢含大师取名取得不好。”

    永宁公主立刻问:“有这么一首词吗,本宫怎么不知晓?”

    裴澈极有耐心地回答:“公主殿下不曾听过这两句,定然听过那句出了名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它们在同一首词内。”

    好……好罢。

    永宁公主确实是只听过后半句,不曾记得开头,想也不想地,嗤笑了一声:“谢含大师好歹也是一代名匠,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皇兄与宋女师是师徒,怎能用什么鸳侣琴……宋女师,你的纤云本宫不要了,本宫才不想跟长乐一道用鸳侣琴,待得谢含大师进宫,本宫让他为我们斫两把姊妹琴,以后你就用本宫赠的琴罢。”

    宋泠然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种关联,忍不住想:谢含大师取名之意,薄珩通晓吗?若是通晓,为何不更名?!

    但转念一想,太子如高岭之花,不介意这等微末之事倒也情有可原,不过一个名字罢了,何故因此乱了心绪?!

    思及此,宋泠然又从容了些许,看向另外两人:“纤云我不常用,随身带着焦尾倒也足够应付,公主殿下想听曲吗?!”

    永宁公主一怔,又笑了:“自然是想的。”

    裴澈也坐正了身体,十分愉悦的模样:“敬听宋女师一曲。”

    -

    从燕京湖回来,刚过午时,宋泠然在外伴永宁公主用了膳,裴澈亦随之。

    分道扬镳之际,裴澈问她:“宋女师,裴某能跟你学琴吗?我师父虽通乐理,但未能至臻。”

    宋泠然向来对爱琴喜琴的人格外看重,也不摆名师的架子,欣然答应:“好的,甚么时候想学给我发拜帖便是。”

    裴澈这才浅浅一笑,送她上了马车。

    回到瑶音阁,明秀发现宋泠然的心情俨然好了许多,连早上的颓丧也一扫而空,不禁笑问:“宋女师,今日的赏湖茶好喝么,喝的甚么茶?”

    宋泠然答:“碧螺春。”

    明秀又关切道,“那永宁殿下可有刁难宋女师你?!”

    宋泠然摇了摇头,忽想到裴澈,迟疑了一下,问:“明秀,平阳侯府的裴世子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明秀一听“裴世子”三个字,就笑得眉眼弯弯,“宋女师打听裴世子做什么,难道是今日见了裴世子一面?听说裴世子文武双全,是京都最炙手可热的婚配儿郎,连长乐郡主都暗中倾慕。可惜长乐郡主身份显赫,平阳侯府位高权重,裴世子虽然出众,却注定不能娶天之骄女,宋女师你与裴世子极为合配。”

    宋泠然:“……我不是想问这个。”

    明秀愈发促狭:“那是要问裴世子有无通房侍妾么?裴世子洁身自好,并无通房侍妾。”

    算了。

    宋泠然抚额,决定不与明秀讨论裴澈,转而让明秀为她更衣,一会儿到长春殿去。

    ——常平县旱灾之事解决了大半,薄珩又能挤出闲暇学琴,故而今日一大早,他就派人来瑶音阁传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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