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漆黑的深洞里,棱角突兀的硬石嵌在洞壁上,地面略微湿润的泥土里几条蚯蚓翻腾着。宋泠然掉下来时,一只腿好似摔骨折了,她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无意中踩到自己的裙裾,被迫扶住洞壁,手指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

    此生从未被困于如此绝望境地,哪怕少时与宋吟之游历在外遇到危险,宋泠然也有凭借才智脱身的经验。而眼下她却不得不忍受着身心双重的痛苦,小心翼翼地靠着一方平整的洞壁坐下,将划破的手指衔在嘴里,吸吮指尖止血,被些微泥土侵蚀味觉。

    方才她喊了半刻钟,长乐郡主也未动什么恻隐之心,想必她铁了心要折磨她,不会轻易放她出去。

    知晓崩溃也无用,宋泠然勉强还算从容,最迟……最迟等到晚上明秀便会发现她失踪,然后上报东宫,薄珩就会派人来找她。

    所以,上上之策是节省体力,宋泠然靠在洞壁上开始闭目养神。

    瑶音阁里,明秀亲自替宋泠然擦拭去焦尾上的灰尘,用油膏小心细致地涂抹琴身,再用软布包起来。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头来,就听到门外宫人来禀:

    “明秀姑姑,刚才郡主派人来传话,说宋女师要同她在万佛寺小住几日,为家人祈福,今晚就不回来了。”

    明秀含着笑意的眼尾一挑,颇有几分意外,执着帕子拭手走上前去,问:“怎么是郡主叫人来传话,宋女师可有说什么?”

    宫女低头答:“郡主只遣人来说了这么一句,并未说旁的。”

    顿时,明秀的笑意淡了一些,沉吟了几息,道:“你去东宫找太子殿下,就说宋女师同郡主去了万佛寺,令太子殿下知晓宋女师的行踪。”

    ……

    宋泠然在洞底睡了一觉,昏昏沉沉的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身处江南,在盛夏的季节吃着冰镇梅子,酸酸甜甜的梅子汤浸润喉咙,唇角也染上了梅汁。

    她的阿父阿母并肩坐在一块儿,一个做着绣活一个帮忙递针线,两人时不时抬头看向她,眼里俱是溺爱的笑意。

    而她的师兄萧逸凡用衣袖给她擦了唇角,忍不住劝:“师妹,少吃点,小心闹肚子。”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时日,自己的癸水快到了,忍痛将冰碗放下,笑吟吟地问萧逸凡:“师兄,竞琴么?”

    萧逸凡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反问她:“竞箫么?”

    哈哈哈……

    欺负师兄也是她的乐趣之一。

    继而,她拉着萧逸凡出门,去宋家的树上摘李子。恰逢宋吟之与姜漓路过,看到她的衣袂从树杈里垂落下来,脑袋都扎在树叶里面,站在树底下喊道:

    “施施,又顽皮!”

    依稀可窥年轻时貌美的姜漓白了身旁的琴圣一眼,埋怨道:“爬树的本事都是你教的,万一摔断了腿,你给她医。”

    琴圣双手负后,温柔地望着爱妻:“漓儿又不是不知道我懂医术,姑娘家活泼些才好,你看逸凡兜了多少李子,一会儿咱们也尝尝。”

    姜漓闻声叹了口气,宋家这一脉都是一个性子,老实的外表下藏着些许叛逆。

    片刻,宋泠然摘够了李子,朝下方的萧逸凡喊:“师兄,我下来了。”

    萧逸凡回道:“师妹,小心点。”

    然而,事与愿违,宋泠然还是不慎一脚踩空,从树上掉了下来……

    “呃啊。”

    宋泠然一刹从梦中惊醒,白皙光洁的额头沁满了冷汗,睁开眼一片黑暗,才记起自己受困的事,现实与梦境的转换令她感到无比的失落和空虚。

    她动了动身体,四肢一片僵冷,腿麻了,手指也在控制不住地抖动,复又闭上了眼,忍受着浑身的乏力,喉咙的干涸,靠着洞壁继续等待救援……

    此时,宫女来到长春殿,在殿外见到了观林,她让观林代为通禀,却闻得观林道:

    “太子殿下已经去万佛寺了。”

    -

    寺庙清幽,佛钟阵阵,翠绿古木映衬的禅房里,尊贵无匹的男子修长手指执着白盏闲闲饮茶,与对面的住持闲谈佛法。

    长乐郡主闻风而至,直直闯入,双手合十对着住持行了一礼,方才娇娇唤了声:“太子皇兄。”

    她的脸上是妩媚的笑意,但薄珩抬眼扫过她的身后,并未看到宋泠然的人,于是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宋女师呢?”

    长乐郡主眼底划过一丝异色,很快的掩饰住,应对如流道:“适才宋女师说她想去后山转转,应当是往后山去了。”

    薄珩轻微地蹙起剑眉,今早他在兰园会见完幕僚回宫的路上,被长乐郡主的贴身侍婢拦下,说宋泠然与长乐郡主来了万佛寺礼佛,突然想见他,怎么他来了她反倒去了后山?!

    不过……

    宋泠然性情恬惔,一贯不喜扰人,既是提出想见他,应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他说。

    薄珩毫不迟疑地,徐徐搁下茶盏起身,给近侍递了个眼神,让他们留下来捐香油钱,自己往后山去了。

    梅林稀疏,杂草丛生,矮小的假山未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反而衬得后山杳无人迹。

    薄珩踏及此处,心中疑窦丛生,他大致扫了一眼,未见半个人影,回头看向自己的妹妹,淡淡问:“宋女师果真在这里么?”

    却见妹妹也停了脚步,抬头与他对视,不答反问:“太子皇兄,你喜欢宋女师么?”

    薄珩神色微微变了变,语气也沉了沉:“长乐,你可知你在说甚么?!”

    长乐郡主惨然一笑:“太子皇兄,你喜欢宋女师对不对?因为你不敢与她在一起,又怕她回江南,所以你才把元序哥哥指给她,这样你就能够留住她。”

    薄珩眼皮一跳,太阳穴鼓噪得厉害,他委实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脑子里成天在想什么,待得听完她的话,俊容上已是一片冷色,一字一句地道:“你喜欢裴元序,便也觉得旁人与你一样失了心智?薄明棠,孤为太子,她为太子师。”

    “太子师又如何?太皇爷爷强夺臣妻,抚边将军囚禁亲妹,一个没有实职的女师,授的还是琴艺,也配被称作太子师?”长乐郡主美目中满是嘲讽,语气也逐渐变得尖锐,“若不是太子皇兄你表现得对她有几分看重,所有人敬她三分,否则谁拿她当一回事,谁认她这个太子师?!”

    说完,尤嫌不够,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扶着假山道,“纵然御乐坊的郑首席比不上她的琴,乐器也精通十八种,太子皇兄本就无心乐理,当初同意让她教琴,难道不是觊觎她的美色?!”

    很好。

    她不说,他竟不知他在自己的妹妹的心目中是一个枉顾礼义廉耻的好色之徒。

    薄珩怒极反笑,笑完之后一丝表情也无,黑棕色的瞳眸犹如墨凝,析出丝丝寒沉的光线,眉眼亦是漠然得惊人。

    他冷冷道:“薄明棠,你要发疯孤懒得管你,再问你一遍,宋女师人呢?”

    长乐郡主见了他的脸色一阵阵心悸,她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但他没有,表明他的确对她失望了,她咬了咬唇不禁有些后悔,却在他极其疏离的注视下说不出半个字来,最后强压下所有的情绪,狠了心道:“穿过后山便是观音殿,宋女师在那儿。”

    闻言,薄珩再未多她看一眼,转身提步就走,然而行至半途,脚下一阵凹陷。

    接着,长乐郡主收回了按在假山机关上的手,涂了丹蔻的指甲掐进掌心里——

    这个机关是她幼时来万佛寺玩耍时不小心发现的,除了她谁也不知道。

    她不信薄珩对宋泠然没有情,她只是在成全他们!

    -

    宋泠然又醒了,这次是被洞中的异常响动吵醒的,因着四周漆黑视线受阻,她的耳力与嗅觉变得格外灵敏,因此她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洞里突如其来的雪中春信的味道。

    淡淡的香气清冷甘冽,犹如一泓泉水涤荡得人灵台清明,将所有阴晦的泥土气息驱散,宋泠然惊疑不定的小心试探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宋女师。”

    果然是薄珩!

    宋泠然心中骇然,长乐郡主好大的胆子,竟把太子也关进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洞里燃起一个红点,约莫是薄珩吹亮了火折子,再然后洞里便亮起了火光。

    刹那,昏暗中男子俊美无俦的容颜映入眼帘,几张跃动着火苗的银票被他扔在了地上,薄珩朝她大步走来,蹲身扫过她身上每一处,见她大体无恙脸色才缓和了些许,温声问:“老师是否一切安好?”

    宋泠然悄然将摔折的腿挪了一下藏在裙底,点了点头道:“我没事,殿下呢?”

    薄珩徐徐答:“学生亦安好。”

    虽是不慎着了道,但他习过武,摔下来时踩了几脚洞壁突出的石块,身上未有一丝磕碰。

    他抬眼看向没有一丝天光的头顶,如此高的地方实难想象宋泠然摔下来时会有多痛,想起长乐郡主的所作所为,淡漠的眉眼积起阴翳之色,一丝冷意从中渗透出来,道:

    “此事皆由学生乱点鸳鸯谱而起,还望老师不要怪罪长乐,待学生出去定会好好教导她的。”

    闻言,宋泠然抿了下红唇,其实她未曾想过追究长乐郡主的过错,只是觉得她行事未免太过偏激,慢声道:“殿下,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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