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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十六 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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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时节,一列整齐的车马离开灏京城,一路向东,所过之处皆是青青麦苗。

    长而蜿蜒的车马零零总总共有百骑人马,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家用物品、辎重,仔细一看,还能看见马车里成箱存放的果蔬和粮食的种子。

    这是平南公府前往齐州的队伍,平南公世子魏迟和吉光率领着府上精悍的家丁侍婢们,正向极东之地的齐州而去。

    魏迟从小在灏京城长大,几乎从未离开京师。

    如今一路向东,随着车马远离灏京,路上的麦田逐渐稀疏,从富庶到贫瘠的黄土地,从楼阁高耸入云的京师到残垣断瓦的废城……

    有的时候,他们只能在路上安营扎寨,因为地图上明明标注出的驿站早已人去室空,就连驿站里的马槽都被人拆走卖钱。

    从灏京前往齐州,途中要经过去年受灾最重的兖州之地。

    虽然早已有人交代过他们,兖州之地如今民不聊生,而魏迟和吉光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他们养的小狗从吉光怀中跳下去,踩着干裂的土地嗅个不停。

    吉光喃喃道:“去年刚遭了洪涝灾害,今年就如此干旱么……”

    魏迟一鞭子抽在马车上,恨道:“兖州的知州许知远是干什么吃的?他自己也是寒门,朝廷拨了如此多钱粮,难道半分都没有用到百姓身上吗?”

    因魏迟命众随从安营休养,众人只顾寻找水源生火造饭,却发觉往外走四五里路不见泉水,于是便有人回禀魏迟。

    魏迟蹙眉,“兖州才发了大水,这泉眼都去哪了?”

    吉光按住他的袖口摇了摇头,“大涝之后未必能充盈水土,兖州恐怕连春种都要发愁了……那么流民……”

    说着,只见灌木丛里冲出来一团小小黑影,嗖地一下将他们养的幼犬按住,幼犬被悬空掐着脖子抓回了灌木,人和狗一并消失不见。

    魏迟神色一凛,还没等护卫们反应过来,便飞身扎进灌木里,疾行二步便捉住一小崽子,如捉小鸡一般将人提到马车面前,侍卫们一拥而上,将人按下。

    “小孩,你捉我狗做什么?”魏迟厉声询问。

    谁知那崽子脸上黑黄枯瘦,愤恨地瞪着魏迟,找准机会一张嘴咬住侍卫的手腕,惹得侍卫一阵发怒,将小孩用力扔在地上。

    几个侍卫怒急,按住孩子便要打,那崽子一声不吭缩成一团,并没有要跑的意思。

    “慢着。”吉光走上前来,低头看着孩子。

    只见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衣袖比他的胳膊稍短,看样子就知道是穿了好几年的。脏兮兮的袖口里面露出一小截树枝一般的胳膊,被护卫们踩着的脊梁如珍珠一般一粒粒排列着,看着可怜。

    “你知不知道这狗是御赐猎犬,把你卖了也赔不起?”吉光盯着他,慢悠悠地问道。

    那小小的身体扭动了一下,大骂道:“狗皇帝!别说是条狗,就是他本尊来了,我也要斩龙足、嚼龙肉!”

    魏迟一鞭子抽在马车上:“大胆!信不信我砍了你的头?”

    “你砍就是了!我不怕死!”小孩撇过头去冷冷看着他,单薄的脊梁发着抖。

    吉光轻轻拉扯了一下魏迟的衣袖,将地上的幼犬递给朝云,又命人掏了一包饼塞给孩子:“这狗身上没有二两肉,你就算吃了它也无用。你家中若有人等救命粮,先拿这些去应急。”

    说着,示意护卫们将小孩放开。

    小孩抖着手打开那包袱,看见一叠叠厚而扎实的饼,眼泪如决堤之河,半晌没有动弹。

    吉光一动,他立刻将饼悉数抱于怀中,警惕得像一只受惊的猫儿。

    吉光轻声安抚,将一串铜钱拿在手里,递给他:“别怕,你拿着。”

    小孩犹豫了一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手中的铜钱,抓起包袱一溜烟逃进了灌木从中。

    魏迟皱眉道,“这里离兖州州府不过几十里,竟然也会有流民。”

    吉光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明明饿的面黄肌瘦,得了饼却没有立刻狼吞虎咽,而是扭头往回跑,可见他家中不止他一人等饭吃,可命人跟上,一探究竟。”

    魏迟沉吟片刻,叫来两个人:“仔细跟着这孩子,留心些,不要惊吓。”

    不消半个时辰,那两个护卫便回来,禀道:“这里往东有个村子,像是没人住了。那孩子就是村里的人。家中似乎还有个老太婆,并未看见其他壮丁。”

    吉光拉着魏迟禀退随从婢女,二人独行山野,顺着护卫所示的方向一路走到了小村庄,果然看见一户人家。

    不过一处破落院户,一个颤巍巍快要坍塌的瓦房,屋檐下吊着一串苦菜和三四只晒干的老鼠干,箩筐上堆着一小撮蚕蛹和蚂蚱。吉光被唬得往后退了两步,魏迟上前蒙住她的眼:“你站远些,我进去看看。”

    吉光摇头,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有……有。”一个苍老而浑浊的嗓音响起,吉光推门而入。

    只见一个枯瘦的老太婆躺在床榻上,形同枯槁,行之将死。

    灶上炖着老鼠粥,浑浊浓稠,吉光看了一眼,身体不自觉地开始抗拒,一阵反胃恶心。

    魏迟低头,皱眉:“这是什么东西?”

    “观音土。”吉光喃喃道,“灾年,百姓们寻遍一切可以果腹之物,这观音土勉强可以入口,吃到腹中却只感觉饱,浑身仍然虚无乏力。”

    “贵……贵人……方才就是贵人布施,救我孙儿一命的?”那老太婆指着桌上的饼,老泪纵横,“求求贵人,让我孙儿早日脱离苦海吧,这孩子太苦了……”

    吉光上前一步,撩起洁白的裙摆坐在床榻上,看得魏迟一阵皱眉。

    这是她还在灏京时做的一套新衣服,通身纯粹无暇的玉色苏绣百鸟折枝花纹的紫烟纱裙,被她珍爱得不得了,如今却一声不响地落座于这结满尘垢的民宅里。

    紧接着,吉光那双葱白的手一把握住老妇粗黄肮脏的手,连后者都被吓了一跳,忙抽出手来在衣襟上擦了又擦,这才敢握她的手。

    “老婆婆,村中人都去何处了?”

    “听说知州大人在东边有粥棚,能走得动的都去那里了……剩下的……”老妇的眼神晦暗下来,“贵人,能不能把我孙儿带走,别叫他被我拖累了……”

    门忽地开了,小孩手里捧着一小袋稻米,警惕地看着屋中的人。

    魏迟挑眉看了他一眼,护在吉光面前。

    老妇连忙招呼他:“珲儿,来,给贵人磕头了没有?”

    珲儿看了他们一眼,没有理睬,将那观音土做的粥倒在碗中,又起了锅煮粥。

    魏迟见这小孩有趣,起了调侃之心:“你叫珲儿?姓什么?要不跟我走,别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珲儿狠狠瞪了他一眼,将碗中的粥盛出来,吹了又吹,递到老妇面前。

    老妇讪讪道:“你这孩子,这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珲儿盯着魏迟的衣襟看了半晌,撇过头去不说话。

    吉光看了一眼魏迟衣襟上绣的鹭鸶纹样,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见过和他穿差不多衣服的人?”

    珲儿低头抠着手,挣扎了半晌点头。

    “他们做什么了?”吉光继续温柔地循循善诱。

    珲儿终于开口:“他们,将粮草倾倒入溪流,糟蹋粮食。”

    吉光浑身一震,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升起,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魏迟,只见魏迟眼中也是一样的惊诧。

    “你说清楚,”魏迟严肃了起来,“他们有几个人?是穿着我这样的鹭鸶纹样官服吗?”

    “大约十多个人,为首的那个穿着四爪龙的衣服,还有一个人和你的衣襟上的鸟儿一样。”珲儿道,“我是在这往西的河流附近发现他们的,现在这条河已经干了,你们找不到了。”

    魏迟还想继续问什么,吉光按住了他的话头,轻声道:“既然知州大人在东边设了粥棚,那我们送你们过去好不好,你和祖母一起过去。”

    珲儿思考了一阵,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吉光,终于下定决心,闷声不响地将屋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全都拿走了。甚至连屋外的老鼠肉和蚕蛹都被他塞在了口袋里。

    魏迟命人弄了一辆板车,安排了一两个护卫随身保护祖孙两人的安全,让他们随着队伍一起前往兖州。

    吉光正要徒步往回走,忽然感觉身体一下子失衡,她整个人竟被魏迟打横抱起,一步步往驻地走去。

    吉光脸上泛红,轻轻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才这几步路,我能走的。”

    魏迟的眼神顺着她的双腿往下看,“看你这条苏绣裙子都快染成泥浆色了。”

    吉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裙摆和雪白的绣鞋都已经沾满了泥土,心下才知道他方才一直关注着自己,渐渐升起一阵暖意,便红着脸环着他的脖颈往回走。

    “长渊,你觉得方才珲儿讲的那件事,会是谁所为?”

    魏迟张口便骂道:“在兖州的地界,除了兖州知州,我真不知谁还有如此大的胆子。就算许知远不知此事,那这么多流民孤苦无依,也与他脱不离关系!等我见到他,一定要找他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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