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馆内有一株大桃树，第一次走进园内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崔筠就觉得，张小五或许就是因为院内有这样一颗桃树，才把馆址选在这里的，就算她看不见，但是她比常人更敏锐的感知到美与凋零，没有感知的乐人是无法弹奏的。

    但如今已入冬，馆内树木凋零，常年锁闭，水榭已干涸，墙角结了绵密的蛛网，崔筠一走进就闻到一股阴郁的霉味，她心下惨然。

    李珍珍手快，眼里有活就闲不住，她上上下下将歌尽桃花整理一番。

    崔筠却劝道：“你不用忙，就这样呗！”

    谢浮光道：“姑娘若是想常来，这里收拾一番也好。”

    崔筠道：“不用，这样我才能记住师傅的仇。”

    谢浮光想起三年前初遇，崔筠就是舍命为师傅申冤，但如今那件事已成往事，人死了，证据也消了，还怎么复仇，他想，或许崔筠也想不到怎么复仇，但她惦记此事已成执念，别人劝是没有用的。

    从歌尽桃花出去，崔筠还不想回去，车驾一转弯拐去了桑府，每次都是桑梅英来看她，她也该过去专程谢过桑夫人才是。

    桑氏是大族，崔筠让李珍珍上门通报，也许是桑梅英交代过，门上的小厮一看是尚书府的马车，忙请进了，过了二门，谢浮光不能入内，留下等候，桑梅英身边的丫头华灯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亲自带着崔筠去桑夫人那里。

    桑梅英见崔筠来了家里，高兴非常，崔筠去向桑夫人见过礼，郑重谢过，桑梅英已经蠢蠢欲动了，桑夫人见桑梅英急迫的样子，也不多留她们，让她们自己去玩。

    桑梅英正要拉着崔筠走，桑夫人想起一事，嘱咐道：“你们玩归玩，一会吃饭时候还回来，我叫府里的白大夫给你筠妹妹看眼睛。”

    桑梅英应下，拉着崔筠去了自己院子。

    两人得了时间，坐在桑梅英屋内，桑梅英让崔筠坐下之后，也不用丫头帮忙，自己翻箱倒柜半晌，掏出好几个锦盒递给崔筠，道：“都是我这些年攒的，不贵重，但胜在地方上的东西，有些趣味。”

    她说着拿出一只九连环递给崔筠，又拿出一只大大的海螺，放在崔筠耳边道：“你听，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这是她在福建海边时捡的，桑梅英又将一只手镯一套宫花递上，道：“这镯子是西边来的东西，本来是一对，正好我们一人一只。”

    桑梅英连着给她说了许多东西，崔筠一时说不出话来，桑梅英见她这样，道：“你可别推辞呀，我的东西都分你一半！”

    崔筠知她素来豪爽，这样的情谊她又怎么忍心推拒，点点头表示都收下了。两人坐了一会，桑梅英对疏月耳语几句，不一会疏月回来道：“公子已经回了，在书房呢！”

    桑梅英便拉着崔筠道：“我哥哥也回来了，走，我带你去见他！”

    桑梅英之兄桑信，现在御前当差，皇帝说他忠诚有信，十分看重他，不过小时候，崔筠也记得他甚是调皮，总是作弄她与桑梅英二人，许多年没见，现在去拜访也是应该。

    崔筠眼疾有所好转，但仍蒙着眼纱，只觉得跟着桑梅英穿廊过桥，终于到了桑信书房。

    桑梅英在门口喊：“哥哥，我来了！”说着就挑帘进去，桑梅英抓着崔筠的手，一站定，崔筠就行了一礼，还没听见桑信说话，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师傅！”

    所有人都是一惊。

    桑信忙让崔筠站起，桑家兄妹互看了一眼，桑信连忙道：“这位是新任中卫大夫，张省。这位是舍妹，”他就这样介绍了一句，便转头问张省道：“怎么，你认识筠妹妹？”

    张省一脸笑意，走过去站在崔筠身边道：“当然。我曾在小师傅手下学琴，可不是认得？”

    崔筠点点头，桑家兄妹都是一惊：张省武将出身，竟然习琴，还是在崔筠手下学的！

    张省见桑家兄妹一脸震惊，笑道：“你们也别惊讶，快让我小师傅坐下，我给你们讲讲。”

    桑信一看两个姑娘身上都穿着厚斗篷，脸冻得红扑扑的，忙让二人坐下，又让丫鬟上茶来。

    张省便说了在瓢泉相识经过，桑家兄妹唏嘘不已，桑梅英听说又是遇到盗匪，又是学琴的，更加心疼崔筠，捏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桑信也道：“你们既认识，那可太好了，以后在我们府里聚着，也不怕不方便。”

    崔筠从进门就没有说话，此时才道：“桑哥哥事忙，怎么总是叨扰您。”

    桑信一笑道：“这有什么，梅丫头调皮，妹妹你多来陪她，也省的她天天来烦我。”这话说的众人都是笑。

    崔筠这才问张省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省道：“说来话长，我此次回京述职，是来请桑兄帮我一事。”上次在瓢泉匆匆一见，崔筠以为这回张省也是一走好几年，不料这么快就在桑府见到他。

    张省却不说他的那些经过，而是问崔筠道：“听师父说小师傅的眼疾将愈，现在是怎么样了？”

    崔筠道：“比以前好些，但是怕光。”桑梅英忽想到母亲说的请了白大夫之语，看了一眼桌上的滴漏道：“不早了，母亲还等着我们吃饭呢，哥哥我们先走。”

    桑梅英办事风风火火的，桑信好笑道：“你怎么说风就是雨，这会正说着话呢。”

    桑梅英道：“你不知道，娘说为妹妹请了白大夫来，这不是一说到她的眼疾我就想起来了，快走快走，别让娘等急了。”

    桑梅英拉着崔筠就走，崔筠与张省、桑信匆匆告别。

    等到了桑夫人那里，顾不得用饭，桑梅英扒着母亲道：“娘，先给妹妹诊治诊治吧，不然我吃不下饭。”

    桑夫人用食指轻点桑梅英的额头，笑她小孩子脾气，却也让人去请白大夫过来。白大夫原是桑府惯用的大夫，他一到，桑梅英叽叽喳喳将崔筠的情况讲了一遍，白大夫这才开口道：“请姑娘摘眼纱看看吧！”

    崔筠这才发觉白大夫是个女子，不由得感念桑夫人贴心，点点头让人摘她眼纱。眼纱摘下，崔筠眼睛还是闭着的，她不习惯睁眼。

    桑夫人母女第一次见崔筠摘下眼纱后的面容，见她小小一张脸，白净非常，十分可爱，心里对崔筠的疼爱又多了几分。

    “姑娘睁眼看看。”白大夫是个三十出头的夫人，语音十分温柔。

    崔筠睫毛轻颤，睁开了眼睛。

    她眼睛一睁开，白大夫将手掌在她面前挥来挥去，崔筠的眼瞳跟着旋转，白大夫问：“能看见我吗？”

    崔筠微微点头，“看见有东西在动。”

    白大夫从袖中抽出一只帕子，那帕子颜色嫣红，十分醒目，又给崔筠看，崔筠便道：“看到一片红，比方才清晰了些。”

    白大夫喜道：“姑娘日常要常常视物，慢慢就会好了，我看姑娘还是体弱，就开些补养的方子吃就好，眼疾倒是不必担心。”

    桑梅英心喜，让丫头领着大夫去开方抓药。

    等白大夫一走，桑梅英同崔筠一起坐下，对她道：“妹妹你长得好看，眼疾好了定是个美人儿！”

    崔筠道：“姐姐别拿我开心，美不美的没什么，身体无病无灾就已经很好，再有父母康健，那就什么都不求了。”桑梅英点点头，让人将白大夫所开的药都包好，才辞别母亲送崔筠回去。

    崔筠与李珍珍二人到了二门，谢浮光已经在等了，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崔筠坐上车才问谢浮光道：“这一日你去哪里了？”

    谢浮光答：“跟桑家的下人们一起，管事的找了个屋子让我待着。”

    因谢浮光常随身边，崔筠心中不忍拿他当下人看待，但出了门，在别人府里，他也只能是她的随从小厮。

    崔筠有一事放在心头，等到了府里，临别前问他道：“你并不是奴籍，当初贾爷爷也教你读过书，你明年去参加秋闱可好？”

    谢浮光想都没想，回道：“姑娘不用费心，我不愿参加科考，出人头地，鱼跃龙门，对我没有意义。”

    崔筠不解。如今世道，除了世家门阀，男子都渴望科举入仕，一朝出人头地，就算中不了状元、进士，做个秀才都有尊严的多，他为何愿意在府里做奴仆却不愿意这样一条光明之路？

    天色已晚，崔筠不爱劝人，但她还是想着过几日一定问问谢浮光原因。

    但没来的及找谢浮光面谈，在佛堂看守王氏的婆子却来报说：“夫人要见姑娘。”

    “噫？她要见我做什么？”

    “老奴本来不理她，但也耐不住她天天吵嚷，我们过去问了一问，她说是公子的事，我们只能报上来了。”那婆子这样回道。

    崔筠抓了一把铜钱给她，道：“你做的对，回去告诉她，我晚间过去。”

    那婆子欢欢喜喜的回了。

    至晚间，崔筠吃了晚饭，向佛堂去了，她不关心崔渺怎样，却想知道她当年为何那样对她。

    谢浮光听说此事，让林英过来护卫，他说：“穷寇最险，林大哥在，她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崔筠答应了。

    小佛堂在尚书府最里，尚书府本是个三进小院，最里面有个小园子，隔着园子最内建了个佛堂，崔家没长辈，这佛堂向来无人使用，因此崔筠也是第一次过去。

    崔筠耳边北风呼呼的响，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许久才到，她一进佛堂，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这味道之下，是隐约的腐烂臭气。

    崔筠进了佛堂，却听李珍珍道：“夫人在床上卧着，诗姑娘在旁伺候。”

    她一进去，吴诗雅跪下行礼道：“母亲病了，您若好心，就为她医一医吧！”

    崔筠不理她，阿照挪了把椅子让她坐下，崔筠问：“什么病？”

    吴诗雅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吃不下饭，总是头晕头疼，这才多久，母亲瘦成什么样了！”

    此时躺在床上的王氏强撑着斥则吴诗雅道：“你乱说什么，我死就死了，何必求她！”

    崔筠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对叔母说。”

    李珍珍想劝，最后还是道：“让林大哥守在门口，有什么事姑娘您喊一声。”

    崔筠点头，目光转向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