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海船行驶已有半月,初时海面上还能见到不少船只,随着时间推移,周围的船只越来越少,渐渐,就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艘船,在寂静无声的大海上漂移。

    许知意前几日还对大海兴致勃勃,现在也已经是波澜不惊,激不起半分兴趣了。

    她透过窗,看向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不安,可晨时听孙贵说,海上行船,阴雨常有,今日天色,实属正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菜农方叔的腰伤好多了,现下正帮着许知意给菜地施肥。

    安安也争着闹着要来帮忙,扔下正教他捕鱼的孙贵,越过半个船舱跑来给小鸡小鸭们喂食。

    午后,厨房的孙大娘都会来这儿看看作物们的长势,取些粮来,好准备晚上饭食。

    孙大娘挎着菜篮,一边巡视一边道:“最近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方叔扶着腰下意识问道:“怎么不对劲了?”

    “我觉得啊,船上有鬼——”

    孙大娘压低声音,神神叨叨的说道。

    “我每晚都会把早上要吃的干粮都放在锅里,走之前还特意把门窗都锁住,可每天我早上去时,那干粮都是热气腾腾的,还会少几个。”

    许知意闻言轻笑着:“那不应当是鬼,应当是田螺姑娘啊。”

    孙大娘迷惑:“田螺姑娘是什么?”

    安安甜甜说道:“田螺姑娘很善良的,会帮人干活做饭。”

    许知意满意的摸了摸安安的头。

    孙大娘嘴角微动,还想再说些什么。

    许知意想了想,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不惧任何鬼神之说,可她都能穿书到这个世界来,说不定还真有鬼呢。

    但是,谁家鬼会偷干粮吃啊。

    许知意笑着挽住孙大娘的胳膊,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

    是夜,孙大娘如往常般准备好干粮放到锅中,随即锁住门窗,哼着歌儿回屋去了。

    许知意悄悄躲在灶台后,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

    厨房一片漆黑,寂静的环境很快就让许知意昏昏欲睡,她强忍着睡意,可眼皮还是渐渐合上。

    半梦半醒间,“吱呀”一声,门开了。

    许知意瞬间一激灵,她屏住呼吸,手中紧握着孙大娘最宝贵的烧火棍。

    那道黑影小心翼翼的关住门,随即轻车熟路的来到灶台前。

    这黑影掀开锅盖,看着蒸笼里满满的干粮,竟诡异的咽了咽口水。

    他在锅中添了几瓢水,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孙大娘藏在橱子里的火折子。

    “咔嚓——”

    火苗窜起,但只一霎,光亮便灭了下去。

    许知意眯着眼睛,只看出这人身形有些眼熟。

    卫慎烧起灶台,拿了个冷干粮啃了起来,顺手去摸旁边的烧火棍,却摸了一空。

    就在卫慎边吃边翻找时,许知意拎起烧火棍便劈向他。

    可卫慎是何许人也,他多年习武,岂会让空有蛮力的许知意偷袭成功。

    他一个侧身,轻松便避开。

    谁料,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了只脚,卫慎当即被绊倒在地。

    许知意微微一笑,默默收回脚来。

    任你武功再高,也怕暗箭……不对,是暗脚难防。

    许知意毫不废话,立刻亮起火折子。

    火光微动间,一张如玉般的脸庞映入眼帘。

    卫慎也不躲闪,就大大咧咧的躺在地上,甚至捡起掉落一旁的干粮,拍了拍灰,继续大口大口的吃着,这形式做派,活活一个破皮无赖。

    许知意错愕之余,嗤笑一声,也顺手从锅里拿了块干粮,随意坐在地上,边啃着边阴阳怪气道:“呦,堂堂的校事府指挥使,皇帝身边的重臣,竟也沦落到以偷粮为生。”

    看着卫慎逐渐铁青的脸色,许知意美滋滋的继续说道:“怎么,和我这个余孽在一条船上,还委屈了您不成?”

    卫慎深吸一口气,咬牙解释道:“我是误入此船,身无分文,只能趁夜来……”

    许知意不以为然,却突然想到了些什么,问道:“你见我毫不惊讶,你早知我在这船上?”

    卫慎微微点头。

    “那你为何不来找我?”

    卫慎诧异。

    许知意冷言:“你应当感谢,司域和那位受伤的姑娘。”

    “还怪记仇。”卫慎心中诽腹道。

    “行了,你以后就别来偷吃的了,船上每日的餐食都是有定数的,你多吃一口,就会有人少吃一口,明日我去找孙大哥给你交伙食费。”

    许知意吃完最后一口干粮,拍拍手起身,回头正色道:

    “记住,你现在不仅欠我三两银,还欠我一份人情,这些,以后可都是要还的。”

    卫慎突然觉得有些琢磨不透她。

    许知意这人看着古道热肠,她会救下章淮,会照看何平安,也会……不计前嫌帮助如今的自己,可她的心性却决绝刚毅的很,她会毫不留念的离开上京,会独自一人在扬州谋生,会与许知欢了断一切。

    她,许知意,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滴答——”

    有雨声从窗外传来。

    雨声顷刻间变得密集,还隐隐伴随着狂风的呼啸声。

    这艘孤零零的在大海上航行的海船,在这怒号的狂风中渐渐偏离航线,甚至轻微摇晃了片刻。

    仅仅是轻微摇晃,可在这艘海船上的人所感受到的,却是惊心动魄、濒临死亡的前奏。

    许知意和卫慎在这剧烈的摇晃中尽力稳住了身形,船上其他人纷纷在睡梦中惊醒。

    孙贵披着蓑衣,连斗笠都没戴,便匆匆从船舱中跑到甲板上。

    海面上,呼啸的狂风裹挟着滔天巨浪朝海船滚滚而来,就像死神的镰刀般,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头上。

    孙贵当机立断,动员所有人收起桅帆,顶着暴雨狂风固定住船上所有的物品。

    便把众人都赶回船舱中,但无情的风浪依旧肆虐,几次将船头扎进水中,船舱甚至都进了水。

    孙贵面色凝重,但愿这次风浪早些结束。

    孙大娘颤颤巍巍的从袖口掏出一串佛珠,强压住面上的不安,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南五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船舱中的众人也纷纷都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虔诚的跪在地上喃喃低语。

    上苍像是听到了众人的期盼,风浪渐渐小了些。

    “快看,风浪小了——风浪小了——”

    守在窗边的小船员大声呼喊着。

    孙贵终于松了口气,刚想开口笑骂,却又是一阵风浪来袭。

    这股风浪已经比原先几次都小得多,可这次,船身摇晃的幅度竟比原先几次都大。

    “不好了不好了,孙哥……”

    从船底跌跌撞撞爬上来一个船员,面色惨白,甚至隐隐带着哭腔:

    “船底,漏水了!”

    孙贵闻言,心跳一窒,但还是先安抚着船舱中的众人,随即向船底奔去。

    船底货舱,许知意和卫慎早已在此抽水许久了。

    厨房就在船底,紧挨着货舱,也是他们二人第一个发现船底漏水的。

    货舱的水已经漫到小腿,尽管船员们竭力堵住漏洞,可还是有大股的海水倒灌进来。

    外面的风浪依旧冲击着这艘即将沉没的海船。

    孙贵怔愣片刻,拉住一位正在抽水的船员,道:“去准备好粮食、水,把那几艘小船放出来。”

    “让船客们依次上船,一个……不,半个时辰内,乘小船,回扬州。”

    孙贵一个晚上像是衰老了好几岁,他嗓音嘶哑,拉住奋力排水的许知意,道:“许姑娘,你快去上船吧,这里我来就好。”

    “这位小哥,”孙贵看卫慎眼生,但还是扯出笑来:“小哥,你也快到船上去吧。”

    许知意捏了捏酸痛的手腕,突然抬眸:“不好,安安还在屋里!”

    她也顾不得别的,拔腿便往自己屋中跑去。

    熙攘的船客们纷纷往外涌出,几乎将整个船舱挤得水泄不通,可许知意愣是拼着自己一身的蛮力挤回了屋中。

    可屋中却无安安的身影。

    又有风浪袭来,本就脆弱的海船猛的向下一沉。

    许知意没寻到支撑点,身体便也不受控的往下摔去,但一只强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

    卫慎嗓音低沉,冷如冬日泉水,可眼中竟有几分细不可察的关心。

    “我没事,多谢,”许知意稳住身形,神色迫切:“你来的路上有没有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我刚刚只顾挤回屋中,没注意船舱中是否有他。”

    卫慎摇了摇头,见许知意眼神暗淡了几分,便沉声道:“小孩子机警,许是听到了船员说要到甲板上去,便提前去了。”

    许知意点点头,又抬眸望向卫慎:“卫指挥使为何在此?”

    卫慎扬起手中刀:“我来取它。”

    其实卫慎本应取刀就走,可他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的来到许知意屋前。

    他跟在许知意背后,看到了许知意瘦小的身躯竟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挤进屋中,只为了一个仅认识五天的孩童。

    卫慎想着,仍然走在许知意身后,看着她寻找着船上每一个屋子。

    狂风暴雨中的甲板上到处都是海水,到处都是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安安的身影。

    船员拉住许知意,往她身上盖了层密实的油纸布,高声喊道:“许姑娘,您先排队上船吧,我们搬货的时候会注意找安安的。”

    说罢,这个小船员便又进了船舱中。

    许知意无奈,便走到了队伍的最后,眼神焦急的巡视着整个甲板。

    卫慎依旧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站在她的身后。

    渐渐,甲板上空了起来。

    可风暴却并未停息。

    一次又一次的巨浪来袭,似乎酝酿着最后一击。

    许知意即使身体再强悍,现如今也有些体力不支,眼前不由得恍惚片刻。

    卫慎余光一瞥,不远处的桅杆再也支撑不住,直直的朝这边砸来。

    许知意来不及躲避,却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拥护着避开。

    但一场惊慌过后,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不远处的海平面上,几丈高的巨浪犹如巨兽般袭来。

    “许姑娘,你快来——”

    那个小船员声嘶力竭的呼喊着。

    可因为那根断裂的桅杆,许知意卫慎二人此刻正处于甲板的最边缘,海船被海浪冲击着,他们只能牢牢抓住栏杆,无法离开半步。

    甲板入口处,何平安小小的身影出现,他嚎啕大哭着,见到不远处的许知意竟要爬过来。

    “何平安你别动!”

    许知意厉声高呼。

    “何平安,你去,去船员阿哥那边。”

    安安依旧大哭着,可许知意的话他不敢不听,便朝小船那边爬去。

    还差三米。

    两米。

    一米。

    许知意心中默数。

    巨浪无情,哪里会关心如蝼蚁般的人类死活。

    汹涌的海水袭来,许知意最终还是没能看到何平安是否上船。

    她的耳边似乎传来一阵呢喃。

    “你不后悔吗?”

    后悔?

    有些吧。

    “问心无愧就好。”

    这是许知意第二次感受到死亡。

    第一次的猝死远比这次好受些,这次,海水好苦,好咸,好呛。

    原来,即使再活一次,也终究都是要死的。

    那我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海水中,许知意猛然睁开了双眼。

    不,我不要死,我不信,我会死。

    许知意转身拉住卫慎的手,拼尽全力向上游去。

    卫慎在巨浪袭来前,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你不后悔吗?”

    他听见她说:

    “问心无愧就好。”

    问心无愧?

    父亲母亲问心无愧于皇帝,赵铭问心无愧于南滇王,许知意问心无愧于何平安。

    那卫慎问心无愧于谁?

    世间还会有谁会在意卫慎呢?

    或许,就这样死在海里也不错。

    一心求死的卫慎没想到,竟会有一只手,在冰冷漆黑的海水中拉住他。

    许久没有人这样牵过我的手了。

    卫慎想到了母亲,幼时,母亲也是这样,拉着他的手。

    他贪恋的紧握着这只手。

    我再也不要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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