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佟红霞那边的饺子包好下锅，牛怀东也满头大汗地赶过来了。
一见张书记就喊：“老领导，你听我解释……”
张书记打断他的话：“你跟我解释干嘛？你该跟你爱人和孙同志解释才对。好好斟杯酒，跟她们赔个礼，这事也就过去了。”
“不是，她们占公家便……”
张书记早在段章那儿了解了真相，他把桌上的酒杯一顿，里面的酒都洒了一部分出来！
他骂道：“立正！”
这是要冒火的节奏啊！
牛怀东不敢说话了，赶紧给老领导站了个立正军姿。
张书记又喊：“稍息！”
牛怀东稍息。
张书记这才瞪着眼睛骂：“出了部队，我还治不了你了是吧？”
再度指挥他跟段章和孙希希赔礼。
牛怀东憋红了老脸，却也只能不服气地拿酒杯生硬地碰了碰段章的杯子。
女人就是小心眼，说不过他，就跑过来告他刁状！
跟孙希希碰杯时，倒是态度好了许多。
张书记那里，是把这桩事当作牛怀东两口子的夫妻矛盾来调解的。
看到牛怀东低头了，他觉得这事也就过去了。
恰好佟红霞端了满盆的饺子上来，他就招呼大家：“来来来，都别干坐着，吃饺子！”
酒过三巡，他都还在劝牛怀东：“你们两口子就算真有什么事，也把门关起来吵。别老把情绪往工作上带。”
他说：“你瞧人家小孙多无辜啊，好端端干着活儿，背上突然飞来一口锅。”
牛怀东怕又被要点名站军姿，不敢说半个“不”字，只能嘴里连连称是。
到底心里憋了气，中途去了阳台上抽烟。
孙希希见状，也跟去了阳台。
她开口就挤兑他：“怎么，就许您以权压人，别人就不能压你了？你拿头上的官帽来压段主任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她心里好受不？”
牛怀东看着刚刚在桌上还表现得温和无害的人，现在一出口就是阴阳怪气。
嚯，搁这儿玩川剧变脸呢。
他指着她鼻子说：“就该让张书记瞧瞧你这副嘴脸，你跟我家老段一样，都不是啥省油的灯。”
孙希希反问：“我哪副嘴脸？是陪着领导你去堵田横生qiang眼子的嘴脸？还是跟着你一块儿因为算账小组的事被人厌憎的嘴脸？”
牛怀东立时就想起了她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英勇走向活埋坑的场景……
他不说话了。
孙希希见好就收，把怀里的《伟人文集》珍而重之地拿出来。
她说：“昨晚，我熬夜把这本书里的《我们的经济政策》、《论联合政府》，还有《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部分看完了。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书记你会这么迫切地想把反腐倡廉搞彻底了。”
牛怀东愣住了。
值此工作上遭遇巨大困境之际，不仅全社上下都对他产生了排斥抵触，闹起了罢工，连他自己的媳妇都不支持他，甚至还跑来找领导告刁状！
他其实是有种快要撑不住了的感觉的……
但他没想到，被他以“公车私用”声讨的孙希希，被他全盘否决了晋职价值的她，竟会对他说出这席话来。
他羞愧起来。
听着她高谈阔论，复述那几章他几乎倒背如流的文章里的内容，更是令他有了种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般的知己感。
他像是头一次认识到她一般，把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孙希希心说，傅佑平给她的书果然管用。
趁着牛书记心防大开，她进一步道：“书记，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就像您想向伟人学习一样，你也该给干部们一个向你学习的机会——你得第一个上台‘洗澡’。”
她说：“不仅如此，反腐这件事还必须做到绝对公平。像现在这样光洗干部，不洗群众，干部们肯定有意见。”
她问：“那些拿了集体锄头，啃了集体的甜高梁杆子的贫下中农们，他们该不该赔偿集体？”
她说：“如果你觉得干部多拿包挂面，就该引咎辞职，那贫下中农啃了高梁杆，是不是也该被公社除名？”
她说：“好些干部是一路跟着你走过来的，哪怕田横生当初百般施压，他们都没有屈服过。现在，就因为他们一时糊涂，犯了些小错，你就要革他们的职，谁不寒心？”
她这一套“以情动人”的组合拳打下来，牛书记顿时软化不少。
接着，她又替他们两口子挽回感情：“段主任说了，只要你第一个站上去洗澡，她就第二个站！我孙希希肯定是要跟着领导你们走的，我第三个站！”
牛怀东讶异地望着她，羞愧之色愈浓。
这时，张书记突然走进阳台，一把拍到牛怀东肩上：“你看，我说什么了？夫妻打架床头打，床尾和。你以为小段真是来告状的？她把你们公社罢工的事跟我说了，她是来帮你求援的！”
他说：“清账算账的事，你是搞得急了点。但既然搞了，就得一鼓作气搞到底。明天，我就成立一支经济稽查小组去帮你搞。”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回，你给我好好把风气整顿整顿！”
牛怀东大喜过望，再三谢过张书记，又诚心诚意地跟孙希希道歉：“是我当了小人，抱歉。”
说完，就赶紧去哄自己夫人了。
张书记刚刚进阳台前，就在里头把他俩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之际。
金黄余晖落满了女孩全身。
他竟从一个非党员身上，看到了党性的高洁……
……
晚上，张书记家的三个孩子上完晚自习回家了。
牛怀东和段章便也识趣地起身告辞。
可怜不胜酒力的孙希希，已经完全被十年老茅台给干翻了，早趴在桌上睡起来。
段章看得直发愁。
她自己是扶不动比她身高还高的孙希希的，也不好喊老牛扶。
张书记笑眯眯摆手：“没事儿，叫她对象来扶。”
她对象？！
牛怀东出了门，就捺不住好奇了，问段章：“她谈对象了？谁啊？”
黑暗中，恰有人自楼梯拐角处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爬楼，并在与他们擦肩而过前朝他们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牛怀东也客气地回以点头，然后……呆住了。
傅佑平？！
他体内的太极之力只够压制八卦之情到傅佑平背影消失为止，他问段章：“他俩啥时候走到一起的？”
下午张书记给牛怀东摇电话后，也给傅佑平摇了。
但今天是后者到县人武部报到的日子，光是交接工作就得花不少时间，实在走不开。
张书记当时就跟他说了：“你不来吃饭没事，晚上你可一定得来一趟。你对象是个实诚人，大家喝酒都只抿一口就算，她是一杯怼到底。我看她等下是走不了路了。”
傅佑平当时就皱起了眉头：“我对象？”
张书记听他那口气，也有些懵：“孙希希啊，小孙同志不是你对象啊？”
傅佑平心跳怦然，差点想问“这是她说的吗”了。
话在喉头绕了几圈，说出口的却是：“是。”
如果说早上离家时他有多失望，这一刻就有多惊喜。
这就是她为他准备的饯别宴？
在饯别的同时，向组织申报他俩处对象的事？
他想起之前故事接龙时，他曾把笔递给她续写，要她来决定两人未来的关系走向。
这就是她的答案吗？
他自觉一介武夫，不懂浪漫为何物。
但如果这世间有浪漫的话，应该就是她为他做的这样吧……
他像个初次谈恋爱的愣头青般，飞快地将单位上的事处理完毕，就直奔县府家属院而去。
走到张书记家门口，还特意缓了缓气，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急切，能更像一个正牌对象。
这才敲了门。
等张书记开门，傅佑平就又是那个冷面军人了。
张书记随口问了一句：“新工作还适应吗？”
军人处对象和结婚，都是得通过审查的。
他怎么听都像是组织在考核，看他俩处对象到底对双方是有正面影响，还是负面影响。
于是他答道：“肯定适应。从来只有军人适应任务，没有任务适应军人的。”
看到张书记点头，他才松了口气。
搀人的时候也尽量动作轻柔，又格外谨慎地只触碰她的两条手臂，怕给组织留下轻浮的印象。
就连张书记都看不过去了，说：“痛快点儿，要不就抱，要不就背！人家姑娘都喝醉成这样了，你这么搀，她怎么走？”
恰好，孙希希被他搀得脑袋歪得难受，头一偏，就倚到了他肩上。
傅佑平僵了一瞬，把她脑袋从自己肩上挪开，义正辞严地道：“就算是对象，也得考虑影响问题。”
张书记对他的一条筋没奈何，笑着把自己停在楼下的自行车钥匙借给了他，让他平平安安把对象送回家。
等把门关上，他八卦地问自己爱人：“你说这小孙是不是听到我要喊小傅过来，故意喝醉的？”
满眼“你看我这助攻当得好不好”的求表扬。
佟红霞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你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自信？觉得女人做任何事，都是在讨你们大老爷们儿欢心？”
张书记被怼了个没脸，摸了摸鼻子：“小姑娘在恋爱里耍点小聪明，不挺可爱的吗？你当初就没跟我耍……”
话没说完，看到佟红霞满脸都是“你脸怎么这么大”时，终于闭上了嘴。
傅佑平把人搀到楼梯拐角，确认张书记两口子看不到他俩了，才松缓下来。
暗忖组织这一关应该是过了。
他又把孙希希的脑袋挪靠到自己肩上，让她能舒服些。
孙希希被这一挪给惊动了，下意识就紧紧锁住了面前的“大抱枕”，脸还自他肩膀滑到怀里，深深蹭了一记。
被这么绵软的身子投入怀里，傅佑平整个人都僵滞住了。
黑夜里，无人窥到他皮肤上泛起的薄红。
他伸出手想拥住她，可她那近乎婴儿般的毫无防备的姿态，又碰触到了他心底柔软的角落。
他的手半途就改了方向，只是轻轻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
然后就强行扯开了她扣在他腰间的双臂，将她打横抱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