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孙希希显然低估了这拨人的厚脸皮程度。
下午，她就被段主任喊去了妇联办。
妇联办里，来告状的老妇人一看到她，就破口大骂：“就是她！她还是个副主任，看到我儿媳妇出事，连调解都不帮忙调解！妇联办居然敢不管妇女的事，她可太坏了她！”
孙希希简直被她的厚脸皮给惊到了，提醒她：“不是你说，这是你们家家务事，让我少管闲事的？”
老妇人撒泼不依：“我让你少管，你就少管啊！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死啊？！”
孙希希从善如流：“说得对说得对，那肯定不能去死的。”
老妇人轻蔑地笑：“别以为顺着我说话，就没事了。”
她说：“我今天把话撂这里了，我儿媳的彩礼，你们妇联办必须得出了！要不，我不但要把她嫁给刘鳏夫，还要号召有相同情况的别家，也把儿媳妇嫁给肯出彩礼钱的人家！”
唐棠最先忍不住，插嘴道：“你们这是违反婚姻自由！是要坐牢的！”
老妇人喷了她满脸唾沫星子：“那你就把我拉去坐啊！我老太婆正好到牢里去白吃白喝，还不用下地干活儿！”
“不过小姑娘，我可告诉你了，我这身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的，要真死在牢里头了，你们可得赔钱！”
那唾沫星子喷得唐棠花容失色，又臭又腥。
黏在脸上，恶心得她赶紧冲去食堂找水龙头洗脸。
孙希希好奇地问她：“之前拖你儿媳妇的那三个男的是谁啊？是你家亲戚，还是儿子？”
拖你不行，拖你儿子还不行？
这回轮到老妇人面色大变了，骂道：“你敢？！”
强行镇定心神，她又对孙希希开始了新一轮的威胁：“违反婚姻自由的人可多着呢，你有本事把人全抓了！你要漏抓一个，我就上公社告你去！公社告不倒，我就上区里！区里告不倒，我就上县里！总有一处治得了你！”
嚯，这个年代就有上-访的了，孙希希露出“好怕怕”的表情。
段主任见事情越闹越大，假意对孙希希生气道：“你怎么办事的？怎么能让群众有这么大怨气呢？”
又对老妇人说：“老婶子你别气，妇联办有我在，我肯定不能让她随便乱来的。”
对老妇人一通安抚后，寻了个借口，就把孙希希喊进了主任办商量对策。
段章其实也为难：“你没来之前，她已经在这边闹了两个钟头了。我实在摁不平了，才让她们找你过来的。”
说着，叹气道：“咱们妇联工作就是这样了，随时随地都有受不完的委屈。我之前不还被扇过巴掌吗？”
孙希希除了对老妇人的行径有点叹为观止，她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她有点好奇：“她家到底怎么回事啊？”
段主任大致跟她讲了讲。
被抢的妇女叫花二妮，是从别处嫁过来的，因而没有娘家撑腰。
她丈夫这一辈总共四兄弟，前头老大到老三都已成家立室。一笔笔彩礼钱早就掏空了整个家庭。
老幺的婚事，也就因为钱的问题，一直耽搁下来。
现在花二妮的丈夫过世，她婆家悲痛了一段时间，心思就活泛起来，打起了她的主意。
她公婆跟她说，你新寡，又没子嗣傍身，往后不知道得受多少欺负。我看四队的老刘头人不错，他媳妇死得早，又只有一个闺女。只要你能给他生个儿子，以后好日子少不了你的。
花二妮虽说是盲嫁哑嫁，但跟她过世的男人感情一直不错。
现在她男人尸骨未寒，婆家就要她嫁给别人，而且还是个年近五十的老鳏夫！
他闺女都只比她小几岁！
她试着跟婆家理论，说当初给她娘家的彩礼钱，可不是卖身钱，说现在都提倡婚姻自由了，你们凭什么决定我的婚事？
她婆家见她不吃软的，这才跟她动了硬的。
孙希希听着这故事，觉得有点纳罕，这叙述角度……
她问：“是花二妮的自述？”
段主任问：“怎么了？”
她手指敲击着桌面，思索着：“……她这叙述听起来怨气挺大的，怎么到妇联办来的是她公婆，不是她？”
段主任怔住了，是呀，这么硬气又有怨气的人，不该找妇联办求助吗？
“咚”的一声，主任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门撞到墙面上，还弹了一下。
门外，唐棠着急地道：“那肯定是因为受到威胁了呀！你们忘了咱们县因为离婚，已经出了五起血案了吗？她肯定是害怕，才不敢吭声的。”
又说：“段主任，希希姐，这事儿咱们一定得帮！咱们妇联办就是做这些事情的！咱不帮她，说不定就又是一条命！”
孙希希瞪大眼睛：“你刚刚在干嘛？你还偷听啊你？”
唐棠噎住了，尴尬地解释：“关心则乱嘛。”
孙希希直接下死命令：“关什么心？这事你别管，听到了没？”
唐棠的倔脾气马上就上来了：“希希姐，你是不想管了是吗？段主任呢？”
被孙希希提醒后，段主任现在也只想查证清楚。
她没说话。
唐棠更急了：“你们不管，我管！大不了，我给她出那笔彩礼钱！不过就是几个月工资！”
甩手就走。
孙希希喝道：“你给我回来！”
唐棠不情不愿地半回身，也不肯拿正眼看她。
孙希希真是快被她气死了，赶紧过去把门关上，生怕那老婆子听到她的话。
从以前，她就知道这女孩心地善良，肯牺牲奉献。要不，一个城里姑娘也犯不着专门到甘谷驿这种穷地方来工作。
可她除了善良，她还是头倔驴！
看问题也只看表面，不究深意。
什么地方有牛角尖，她就偏往什么地方钻！
钻得还很自我感动！
孙希希把门关上，才压低声音，厉声道：“你出？你出得完吗？！就是这个花二妮所在的第三生产队，户数就有二百多户。你信不信你今天开了这个先河，以后人人死了男人，婆家要拿她们换彩礼，先就过来问你肯不肯出这笔钱？”
孙希希：“你要拿不出来，小媳妇们哭哭啼啼在你面前上吊，你怎么办？”
唐棠吓了一跳，声音一下子弱了起来：“不……不至于吧……”
段主任也看不下去了：“唐棠，从你在妇联办工作的那一刻起，你代表的就不是你自己，而是整个妇联办了。你要弄清楚一件事，你的任何举止，在群众眼里，代表的都是妇联办的态度，而不是你私人的。”
段主任说：“你看小孙，这次不就是被人以‘身为妇联副主任居然不管妇女的事’为由，告到我这儿来的？”
孙希希连忙解释：“我拿到贷款的事，人人皆知。她们就是知道我拿到了，才找上门讹诈的。当时那个情况，我只能选择保护贷款。”
段主任回头：“我知道这不怪你，当时那情况只能二选一。可你也确实授人以柄了。”
又问唐棠：“你也想跟她一样，被人告刁状？被人告你只管花二妮，不管其他妇女？”
唐棠这才惊起浑身冷汗：“……那……那怎么办？”
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
孙希希直接就找上了花二妮单聊。
花二妮还想把跟段主任说过的那席话，再说一遍给孙希希听，好博取同情。
孙希希上来就问她：“你跟你公婆关系挺好的吧？”
把花二妮惊得眼珠乱转：“……你从哪儿听来的？她都要把我嫁给老鳏夫了，这关系还能说得上好？”
孙希希拉她坐下，把赵春花给她炒的南瓜子拿出来，示意她吃。
花二妮没动。
孙希希就自己拈起一颗，嗑了起来：“听说她还给你买过红头绳。你脚上的鞋子也是她给纳的。”
花二妮脸色微变：“她只是想诓我对她儿子好点。”
孙希希：“噫——原来你在这个家地位这么高啊？她还得哄着你，你才肯对她儿子好？”
花二妮惊觉说错了话，把嘴闭得死死的。
可孙希希照样有办法治她：“对，你们今天拉拉扯扯的时候，我是跑了。可我那是觉得自己打不过，去帮你喊人去了。你猜怎么的？我把帮我们开荒的军人喊过来了，他们勘查了现场，说奇怪，现场根本没反抗挣扎的痕迹。”
“那是不是说明……”她笑着把手指点向花二妮的方向，“你们是一伙的？”
花二妮“噌”地站起来，怒道：“胡说八道！你们妇联办就是这样对待妇女的吗！我明天就去县妇联问问，问你们这种工作方式，是不是她们教出来的！
孙希希睁大眼，满是疑惑地道：“你这说话方式，我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啊……哦对了，你公婆上我们妇联办闹的时候，也是这么个语气！”
她笑着问她：“你教的啊？”
花二妮被她给惊着了，这女人怎么这么会逮别人话里的毛病？！
她伸手指向门外，怒声道：“你要不想帮我，就给我出去！别在这里胡诌搞陷害！”
孙希希淡淡地道：“法不责众，那么多破坏婚姻自由的，我们是抓不过来。可我们可以小小地惩戒一番嘛。”
孙希希说：“比如告诉你公婆，你已经招供你们是在讹诈开荒贷款了。再把她、你小姑，还有你男人的三个兄弟全抓起来，不给吃喝，关他们三天三夜！”
孙希希笑眯眯地，话中却带着毒刺：“惟独不关你。谁叫你坦白从宽了呢？”
她说：“等他们饿掉半条命放出来，你说他们会不会恨毒了你？”
花二妮被吓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你……你还是不是官家人？！”
她笑得更愉悦了：“我是呀。可你猜猜看，一个能把田横生那种土霸王都收拾掉的人，能是个善茬儿吗？”
花二妮打了个哆嗦，顿时想起田横生的倒行逆施来……
那个敢逼死数条人命，还敢当众放言，说要让公社书记在带领众人修水渠时当众淹死的田横生……
能弄死这种人的，只能是比他更狠的角色！
她强自镇定：“你都已经说出来了，你觉得我还能给你机会到我公婆面前乱讲话？”
但她心里已经乱了。
孙希希嗑着南瓜子，单手摊了摊手：“我已经让人把他们抓起来了。”
花二妮吓得瞳孔都缩了一瞬，想骂她：“你……你……你……”
“你”了半天，紧跟而出的却是一句示弱至极的话：“……你放过我……”
虽说是从外地嫁过来的，但她向来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也正因如此，她在婆家从来过得就不算差。
有时，公婆还会拉着她的手感慨，说有了她这个儿媳，自己就像多了半个女儿一样。
可半个女儿，终究当不得亲生的。
自她丈夫过世那刻起，她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公婆会为了小叔子的婚事，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
要真等到那一刻再做筹谋，还不如自己替她出谋划策！
那自己不仅能脱身，还能在这个家留个替他们着想的好印象。
可她实在没想到，这个孙副主任的手段竟这么毒辣！
看着孙希希脸上那令人发寒的笑意，她打了个寒噤，又在心里把“毒辣”两个字改成了“厉害”……
孙希希随意地把瓜子壳往她家地面上扔，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壳屑：“不是我不放过你，是你自己不放过你自己。你娘家离得远，没路费回不去；婆家兄弟又不可能容你留下来，跟他们争财产。你迟早得从你婆家再嫁的，只是分嫁得好、嫁得不好而已。”
孙希希问她：“你搞了这么多小动作，到最后，命运还是由不得你自主。你搞这些有什么用？”
她说：“你不是觉得妇联办有屁用吗？那我告诉你，我们现在在建的铁娘子生产队，就是为了配套《婚姻法》，让广大妇女能有经济自主权的。等你手头有钱了，你不必依靠别人就能生存了，你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你才有底气，你才真正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说：“世道艰辛，国家也没法对抗整个社会流俗。但只要你们愿意伸出手，国家就愿意拉你们一把，懂吗？”
花二妮被她说怔住了。
她有点看不懂她了。
她那样算计她，她怎么还肯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分析？
更何况……对方说的确实如此……
他们是不会肯给她出回娘家的路费的。即使出了，她也不过是从自婆家出嫁，变成自娘家出嫁。
她终究是不自由的。
她沮丧不已，又忍不住审视地望着孙希希。
后者面容平淡之中，带着一股漫不经心，仿佛旁人的死活于她而言，可救可不救，毫无必要执着一般。
花二妮有点慌，期期艾艾朝孙希希伸出手：“……我愿意。”
孙希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