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胜

    曙光穿不透厚重的云层,天地像是要被冰封了起来,连挂在天边的朝阳都是冷的。镇北军苍州大营笼罩着一片茫茫灰色,丝毫不见胜战后的喜悦。

    窗外北风呜咽,韩宗耀起身拿过倚在一旁的铁钩拨弄了几下火盆中的木炭。几颗火星蹿了起来,映着榻上萧弘昏睡中的侧脸,苍白得毫无半分血色。玄水之畔那一场惨烈的血战已经过去三天了,他始终没有醒过。高热不退,咳血不断,厚厚的绷带缠在身上,箭伤的位置透出一片殷红。

    就算昏睡着,他也睡得并不安稳。梦中的厮杀还在继续。萧弘掩在毡被下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又咳了起来。咳嗽震荡着尚未愈合的伤,锥心刺骨般的剧痛终于唤回他一丝清明,半昏半醒间,缓缓睁开了眼睛。

    “将军……”韩宗耀见状急忙来到榻前。

    绷带挡住了他受伤的左眼,只余右眼可以视物。连日高热不退,萧弘烧得昏昏沉沉,眼中像是蒙着一层氤氲。苍白皲裂的薄唇微微开合着,喉咙干涩得难以发出声来。韩宗耀伏下身仔细听了片刻,才听出他在问:“阿铮……”

    思绪猛然间被拉回那一日的战场,韩宗耀心中一痛,缓缓摇了摇头,“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水面上都是浮冰,连尸身也没能带回来。”

    周围忽然静得可怕。萧弘深黑的瞳仁极轻微的颤动了一下,眼神没有聚焦,不知在看哪里。沉默了许久,他再次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多少人?”

    “将军……”韩宗耀哽咽着不忍再说。

    “多少人?”萧弘又问了一次。

    他想知道的,根本瞒不了他。韩宗耀踌躇片刻,终于低声答道:“四万八千六百七十一人。”

    “四万八千六百七十一……”萧弘无声地重复着。昏暗的光线下,他苍白的侧脸隐在阴影里,悄然划过一道无人可见的泪痕。这一战他们胜了,却胜得如此惨烈。无数的鲜血凝结在北境的寒风里,将落雁滩附近的冰雪全部染成了红色。镇北军四万八千六百七十一条命,换来身后山河安定,苍生无虞。贪生怕死之辈假立名目避战不前。那些倒在雪地中的,谁又没有妻儿老小。太多人没有回来。

    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悲怆看得韩宗耀心里有如针刺,还未能说些什么,就见萧弘轻轻侧过头去,再次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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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疆路远,捷报尚未传回京中,达钽人再次来犯的消息却在已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二十多年前战败的阴影还未散去,接连几次看到背插白羽的驿卒飞马入城,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临兴冬季阴冷潮湿,难得一个晴天,魏王府管事王忠正带着人晒书。沈郁离闲来无事,本来说是要帮忙的,却对着幅與图愣上了神。

    “郡主在看什么?”婢女宋磬儿见她看了许久,忍不住好奇凑了过来。

    沈郁离伸出一指,在與图左斜上方的位置画了个圈,“磬儿,你看这儿。”

    宋磬儿盯着她手指的地方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些名堂来,“这图怎么好像多了一块儿?”

    “不是多了一块,本该就是这样的。”沈郁离说着把手中的與图放在庭院中的石桌上。这图是靖德年间的旧图。那时平凉六州仍在,大晏北方的疆域还未被达钽侵占。

    “郡主还在想北疆的事?”

    “父王说达钽人就算渡过了玄水,也打不到龙川以南。”沈郁离说着又在與图上比量了一下龙川的位置,“可是玄水以南,龙川以北,中间还有这么大片土地,有很多的百姓吧。”

    宋磬儿又凑近看了看。她自幼陪沈郁离一起长大,自然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前些天听人说起北边又打起来了,她也怕得很,听沈郁离再提起此事,忍不住说道:“听说达钽人像恶狼一样凶残,一旦打进来会死很多人的。”

    王管事听到磬儿的话,宽慰道:“不怕…不怕……有武安侯镇守北境,达钽的兵马肯定打不过来。”

    磬儿心里还是害怕,扬着张圆圆的小脸问道:“二十年前潘老侯爷率八十万大军都没挡住达钽人。忠伯,你说这武安侯真有这么厉害吗?”

    “自古以武安邦的名将才能封武安侯,那当然厉害了。”王忠说着眉头一扬,“我可听人说过,这武安侯萧弘生来异于常人,力大如牛,身高两丈,青目虬髯,声若洪钟,能以一敌百。那可是战神降世啊!达钽王再厉害,他不还是个凡人?”

    “要真是战神降世,他怎么没把平凉六州一起夺回来?”沈郁离问道。王管事这套词一听就是茶楼听书听来的,她才不信。

    王忠果然说不明白了,歪着脑袋吭哧半天,“郡主这话问的……你看三年前他不是把雍、庆二州夺回来了嘛。那其余四州…那还不得慢慢来……”

    听了这话,沈郁离和磬儿都忍不住悄悄偷笑。

    王忠面孔微红,正想要把话岔开,刚好看到庭院那头远远走来的身影,立马喊了声,“世子回来了!”

    沈郁离随他举目望去,只见哥哥沈行谨一身天青色广袖长袍朝这边走来。虽没有披金戴玉,却也掩不住一身贵气,端的是风流倜傥,仪态端方。只是身形略微太过富态了一些。

    胖归胖,沈行谨在京中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子。虽然只在工部领了个闲职,一直以来也没什么建树,但论文采风流,那也是响当当一号人物。

    “哥哥,”沈郁离一看到哥哥就迎了上去,“今天怎么回来早了?”

    “我是赶回来给你报信的。”

    “报信?”

    沈行谨看着妹妹一脸无奈,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二皇子昨日递上的那篇《富民论》条理清晰文采斐然。莫先生说了,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写的。”

    沈郁离浑身一疆,心虚问道:“那…德均哥哥现在……?”

    “在长信宫里跪着抄书呢。”沈行谨轻叹一声,“他还算讲义气,特地让小信子溜出来找我,说是让我告诉你自己保重,能跑就跑。”

    跑……能跑去哪?刚巧这几天她那闺中密友司无忧随商队南下还未回来,不然还能去她那躲躲。姨母那里肯定是不成了。沈郁离想到了舅舅府上。但一想到去舅舅那肯定会遇到表哥,她又立马怯步不前了。正愁没处逃难,只听沈洵一声大喝远远传来,“阿离!!”

    沈郁离心下一凉,不用逃了,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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