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多雨，从谷雨开始就阴云不散。小雨细若牛毛，下个没完没了。就算不下雨时，也是烟笼雾绕，水汽氤氲。

    一晃三月过半，有天荡山长云观道长陶归真日日为皇帝修炼仙丹，皇帝的病情逐日好转，这些天来，每日已经能清醒个把时辰了。这一病，沈晟就被困在了建宁宫中。朝中大小事宜，他就算想管，也是有心无力。天子不能亲政，太子沈德启的势力却是日新月异，而丞相尹定坤也趁机在暗中结朋聚党，魏王沈洵与皇后尹舒华和一干老臣勉力支撑，也仅能维持表面的稳定。不过一个月光景，朝中已成鼎足之势。任谁也看得出来，风雨将至了。

    尹子清带人赶赴乐郊治理瘟疫，一个月来初见成效，疫情有所好转。可还未等朝中众人松上一口气，又突然传来消息，瘟疫造成的恐慌引发了暴动，百姓不满封城，与官兵多次冲突。尹子清上表求援。乐郊距离京城不过三四天路程，为防止疫情漫延到临兴，丞相尹定坤提议由禁军右威卫将军谢千率领三万人马前去增援。这事虽说合乎情理，但京中局势已是箭拔弩张，一触即发。此时调兵，若真是为了压制□□倒也罢了，怕只怕这当中还有别的勾当。

    一场小雨方停，铺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沾了水，尤其湿滑难行。魏王沈洵本就腿脚不便，从宫中出来，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回到府中，他便让人去把沈行谨叫到了书房。

    为了避嫌，沈行谨从小谨遵父王的教诲，不曾参与朝政。天子病重之后，太子鉴国，丞相、皇后与魏王沈洵共同辅政。朝中的事情，沈行谨有心帮忙，但各方各面都不熟悉，难免焦头烂额。沈洵叫他过来，却是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办。

    “乐郊出了□□？”听父王说起此事，沈行谨心里紧跟着就是一颤。屋漏偏逢连夜雨，瘟疫未除，这时候又出了□□。其他的尚且不提，一旦无法压制，疫情肯定会蔓延到周围的州县。既然尹子清已经向朝廷求援，可见事态危机，不派兵是不行了。

    “今日朝议已经决定由禁军右威卫将军谢千率领三万人马赶往乐郊前去增援。只是……”沈洵话未说完，抬头看向儿子。

    “谢千？”谢千是丞相尹定坤的入幕之宾，听到他的名号，沈行谨立马明白了父王的顾虑，“父王担心这□□是假的？”

    “不管□□是真是假，此时调兵，难免尹定坤没有其他的打算。”沈洵说着略一沉吟，“这件事关系重大，不查清楚，为父心中始终难安。”

    沈行谨点了点头，一口应道：“让儿子去！乐郊离京城不远，快马走上一个来回，把这件事查个清楚，七八天就回来了。”

    “为父正有此意，但是……那边如今形势不明，还有瘟疫，这一趟恐怕十分艰险。”让儿子独自前往乐郊去查这么危险的事情，沈洵心里还是不大放心。此时他倒是有些后悔以往没多让沈行谨历练历练了。

    “父王之前不是还说我也是皇室子孙，也该做点正事了吗？儿子去去就回，父王只管放心。”沈行谨扬眉一笑，富态的脸上添了几分潇洒英气。危险他倒不怕，怕只怕跟着干着急也帮不上忙。这件差事，倒是能让他为父分忧了。

    沈洵想让老典军陈大勇陪同沈行谨同去。可是京中局势紧张，沈行谨担心一旦他离京之时出点什么事情，父王身边不能没有得力之人护卫，便拒绝了父王的安排，只说带上几个护卫就好。

    “此行切记莫多停留，速速回来，一切小心。”沈洵叮咛了两句，见沈行谨一副镇定模样，不禁感叹，“如今朝中那些手握重权的，人人只为自己谋划，已经不知还能信谁。若非如此，为父也不愿让你冒险。”

    听了这话，沈行谨倒是想到一个人。

    “那萧弘呢？他手中可是握有重兵啊。”

    萧弘离京之后，当初那些说他从花街柳巷带幼女回府的传言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了。说起来这事还有丐帮的一只碗长老一份功劳。一只碗长老对萧弘的印象那是相当之好，非常之好，特别之好，常对人说起广宁王为人仗义，天生一股侠气。这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一传到他耳朵里，一只碗长老可是相当的不乐意。街头巷尾，谁能比得过丐帮人多势众。有丐帮子弟出马，这传言没几天就被澄清了。不仅澄清了，听说广宁王为已故的军中同袍寻回妹妹亲自抚养，百姓无不赞其重情重义。沈行谨知道了这事，觉得当初听风就是雨的让妹妹死遁，似乎的确有那么点草率了。不过……不管怎样，就一个宝贝妹妹，对于皇帝选的这个准妹夫，沈行谨觉得还是得要多留几个心眼才行。

    说到萧弘，沈洵不禁想起素水河畔醉虾亭中的那次会面。君子言必直，行必正，棋局之中可见其性情。萧弘为人刚直，虽有铮铮傲骨，但温厚谦逊，并非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之辈。而且，他实在是像极了当年的故人。

    “父王怎么看？”见父王沉思不语，沈行谨又问道。

    “阿离在信中说过，萧弘始于微寒，心怀天下。身居高位，不忘初心。世间罕有此般英雄人物。”想起来，除了那莫寄春莫老先生，这还是第一次见女儿如此郑重地称赞一个人，沈洵不由又是一叹，“阿离虽从小就爱胡闹，但识人极准，从未出过差错。她说的，可信。”

    “阿离又来信了？都说了什么？”

    “说了些北境的事情。倒是有个好消息，达钽小王子前些日子率兵夜袭镇北军苍州大营，被萧弘给生擒了。等过段时间，安定下来，或许可以用他来换回失土也不一定。”沈洵伸出一指，点了点流云八宝案上的一封信，示意沈行谨自己来拿。

    “这一封信是给你的。”

    每次阿离差人从北地送回来的信都是两封，一封给父王，一封给哥哥。沈行谨感叹着妹妹真是懂事，拿过信来，坐回父王身边，边喝茶边看。信中附着一首长诗，一看就是阿离随手写的，很长，也没太讲究韵脚，天马行空地写了些北地风景见闻之类。沈行谨读着读着，读到“月夜鞭名马，挥刀屠苍狼。”脑仁突然一阵剧痛，再读到“玄甲寒如铁，征衣彻骨凉。绦带解还乱，银钩理不清。”只觉得喉头发紧，两眼发黑，一口茶就喷了出来。

    沈洵差点被他喷了个正着。见儿子神色诡异，一张脸恨不得片刻间变换了七八种颜色，连忙问道：“阿离写什么了？！”

    “没……没写什么！”沈行谨被茶水呛得猛咳了一阵。应付着，飞快地收好了信，连忙起身就往外走，“去乐郊的事还得尽早安排，儿子这就安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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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五，春回北地。那天听森河和小绿提到开春后草原上每逢初一、十五都有集市，小莹儿就惦记上了这事儿。沈郁离好奇心起，也很想去看看，于是这天特意带着姑娘们换了胡服出门赶集。一出小院，就见韩宗耀已经带了几个人在等她们。几人都着了便装，做寻常打扮，见她出来，纷纷抱剑行礼道：“见过竹姑娘。“

    沈郁离忙叫他们免礼。

    韩宗耀说：“这几个人都是从将军身边的近卫营中挑选出来的好手，姑娘可以信得过他们。”

    虽然只是去逛逛集市，但每逢冬春交接之际，北地常有小股达钽骑兵犯境，抢掠人畜财物，加上在落雁滩遇袭的事情，萧弘担心会有危险，特地安排了护卫随行。沈郁离在京中时就不喜欢有人跟着，常常只带着磬儿一人出府，可她明白萧弘是一片好意，便就颔首应允了下来。

    走到营门，远远就看到萧弘在等他们，沈郁离有些意外，走过去问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下？不是说不能一起去吗？”

    静养了十余日，他腰间的伤恢复了个七七八八，今日披了甲，衬出几分英武锐气，可看起来仍是缺少血色。还是得再好好养养才行，沈郁离心中暗想。

    萧弘微微一笑，”我来送你们出营。“小公主今天一身胡服，长发编成了数条细细的发辫，转头时发间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仿佛是璀璨星辰在夜幕中闪烁一般。

    “你今天真好看。”他由衷夸赞道。

    沈郁离有些得意的转了转裙子，“就只有今天好看？“

    萧弘又笑，“每天都好看。”

    这还差不多，沈郁离被夸得颇为满意，忽而想起一事，从腰间抽出遭遇狼群时萧弘给她的那柄匕首，递到他面前，“对了，这个还没还给你。”

    “还是你留着吧。”他说着轻轻合上她的手指，那柄匕首就又被握在了她的掌心里。“送给你，留着防身。”

    这柄匕首杀过狼王，也沾过他的血。说起来，也算是陪着她经历过风雨了。沈郁离思量片刻，也不推辞，点了点头便把匕首收回了腰间。

    姑娘们站在不远处凑在一起，好像是在谈天说地，眼神却时不时飘过来一下。韩宗耀跟在后面低着头偷乐，这光景还第一次见到。正琢磨着回来得告诉他哥，就听到萧弘叫他。他瞬间恢复了一脸一本正经，抬头走过去。

    萧弘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嘱咐道：“注意安全，早些回来。别离开公主身边。”

    韩宗耀抱剑应道：“是。”

    一行人随即上马出营，向远方的草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