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赤红皇冠

    这是新的一天。国家的女主人早早从榻上醒来,来到花园里亲自采摘桑娅朵。神仆们心照不宣,用银色托盘盛着修剪花枝的金剪刀,恭敬地端着立在她身侧。

    举国皆知,王后出了名的虔信,在神消失后每天清早亲自采摘沾着晨露的初开花朵,献给失落的神明,也献给那位让亡灵荒野起死回生、改天换地的大人,祈祷神尽早归位,也祈祷那位大人再次现身,祈望祂拯救这个无神的世界。

    年仅五岁的公主跟在母后脚边,仰头望着母亲神色认真地剪下一朵朵娇艳欲滴的桑娅朵。

    “母亲大人,维多利亚老师说过,如果真的喜欢花,不能把它们摘下来,要让它们自由地盛放在枝头。母亲大人不喜欢这些花吗?”公主殿下在为这些好看的花求情。

    王后温柔地纠正她:“要称呼我为王后、王后殿下或者殿下,我的爱丽丝。”

    爱丽丝固执地拉着母亲大人的裙摆,“可是他们总是称呼您和父皇为陛下。”

    “那是因为我和你的父皇在一起,傻孩子。”王后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他们不会称呼我为陛下。陛下是这个国家的最高当权者特有的称呼。”

    “母亲......”爱丽丝锲而不舍。

    “乖孩子,它们即将被献给神和一位伟大的大人,它们死得其所。”

    王后蹲下身,不介意裙摆被泥土沾染的失仪,笑着对爱丽丝道:“今天我不采了,那爱丽丝以后要称呼我什么?”

    仆从抱着已经采得足够的桑娅朵,看着王后逗着小殿下,忍不住都会心地笑了。

    爱丽丝闷闷不乐。

    “......殿下。”

    王后也满意地笑了。

    一片黑羽落在王后肩头。

    穿过大好的和风跟天光,轻飘飘,慢悠悠。

    王后顿了顿,停下回到宫殿的脚步,扶住身边的石桌稳住身形。仆从也立刻停下。

    “......你们都退下。把公主殿下也......”

    “......不。”

    她是个狠心又恶毒的人。

    “公主殿下留在这里。”

    一个披着黑色连帽披风,戴着兜帽的人出现在她眼前。连是男是女也看不出,王后只能看见那人露出的一截瘦削下巴。

    但这身装扮现在只有一个人还敢穿上,她知道。目睹过禁忌之战的人都该知道。

    “我没有想到,在这么大的克林堡,你第一个见的人是我。”

    那人说:“小公主,你变了好多。”

    耳目遍布克林堡、暗中的势力足以与国王分庭抗礼的王后愣住。

    瑞尔弗莱德轻声说,坐吧。

    她们坐在铺了丝织物的软料的石凳上,爱丽丝惶惶不安地靠在王后膝头,小孩子的直觉总是准得可怕,这个人过于强大的磁场让爱丽丝感到莫名恐惧,又忍不住好奇,忍不住躲在母亲大人身旁偷偷打量黑袍人。

    黑袍人道:“希瑞克烈奔赴远东战场,林修则去了神界。”所以我来见你。

    剩下的她没有说。

    仅有几面之缘的伊莉娜和露可两人分道扬镳,一人去往神界,一人跟着希瑞克烈远赴东部战场浴血。而维律克殿下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国王陛下;背叛了她的贴身侍者玫拜,现今是国王陛下的众多情人之一。

    瑞尔弗莱德摸着爱丽丝的头安抚她,一下、又一下。

    “我知道帕切克死后,”瑞尔弗莱德第一次向人提起这件事,出口的冷淡让自己也感到一丝奇异。“去查了许多,查到了伊莉娜,甚至查到了林修、玫拜。”

    “对了。伊莉娜,哈哈。”

    “我一直以为,露可会成为第二个丽兹,伊莉娜会跟在希瑞克烈的麾下,未来因为便利两人会结合也说不定。没想到,全反了。”

    王后殿下淡淡道:“露可还是要更聪明。”

    无论是她主动追求兰阿,还是跟着希瑞克烈离开克林堡。

    “而伊莉娜,要么走晚一步,要么走错一步。”

    王后看向面前的黑袍人:她看上去平平无奇,把世界都翻了过来:“现在来看,露可比丽兹还要明智。”

    这里的公主像大白菜一样一个接一个,哪个有权有势的贵女都能得这个名头。如出一辙的尊贵,千奇百怪的命运。

    爱丽丝已经趴在她膝头睡着了,不然一定睁着那双和国王陛下一模一样的眼睛骨碌骨碌看着她,像天光下苍翠欲滴的绿叶,跳跃的绿精灵。

    “帕切克的兵权被移交给维律克的时候,我这个蠢货,才恍然大悟。”

    她没有尊称国王陛下。

    “是我那时太蠢,还是爱他爱得不肯去想这件事。都不重要。”她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再不抱希望。

    丽兹在某方面是幸运的。维律克与她互利互惠,至少把她这个亲妹妹当做自己的势力,要紧时刻舍弃起来忍不住三分犹疑三分不忍。

    她和伊莉娜没这样的好运气。伊莉娜家族没落至此兄弟姐妹推她出去毫不手软,她出身显赫亲朋好友也冷血无情。

    贫民窟爬出来的帕切克为人恶劣,那次不动声色地护住她的样子,却让当事人有种他们是亲密无间血亲的荒唐感。

    贺喜维律克王子殿下接掌兵权和公主贺诞的礼物混在一起,都是珍惜贵重的玩意。她无聊地想,如果是帕切克,那个无赖会送些什么呢。

    他很爱这个女儿,给她起名为爱丽丝。

    爱丽丝小时候看不出长相,只有一双眼睛和国王陛下几乎一模一样。

    越长大却越像她。

    除了那双眼睛。

    她因为这双眼睛对当时只有一面之缘的王子殿下心有悸动,无关身份地位。现在这双眼睛长到了她的女儿脸上。

    但她喜欢女儿的这双眼睛。有时得闲忍不住懒洋洋地猜,以后她的女儿又要用这双眼睛去骗到谁。

    但愿她没那么像自己父亲,否则又要有哪个倒霉的勋贵家破人亡了。

    “安德鲁,你想听,我都愿意讲。”

    “讲国王陛下手段如何越发了得,讲他怎么借着清扫异端的名头,让我看着父母亲和整个家族都被当做异教徒烧死。”

    瑞尔弗莱德悠然叹息。爱丽丝是个善良的孩子,应该是不会像她父亲一样,命人亲手把律法意义上的伴偶的父母和全族送上白色央场,目睹他们最终与草木灰混在一起。

    “讲国王陛下怎么和情人们相亲相爱,艳情史够写满大教堂。”

    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就很少有人能拒绝维律克殿下。而现在他成了国王,有谁能对维律克陛下说不?

    “或是讲我如何背着国王陛下暗养势力。”

    你可以给我什么?

    瑞尔弗莱德不介意乞求,但她知道自己不必,安德鲁会给她一些东西,否则她不会悄无声息来见她。

    安德鲁只是平静地问,好像仅仅是随口一提。

    “为什么萨特莱特的国王都是男性?”

    瑞尔弗莱德眼中闪过一抹冷光,很难想象时隔多年这种狩猎一样克制压抑过的紧张激动,和跃跃欲试近乎野兽一样的神色,能在过去戴着订婚戒指于安德鲁面前洋洋得意的她脸上出现。那种天真到让人不忍的自得,和现在她脸上不加掩饰的情绪背道相驰。

    她冷静答道:“因为创世神。”

    创世神的形象从来都是男性,圣经里女性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简直配平一样。一国之主,举国上下最尊贵的人,人们理所当然地至少要向世界上最尊贵的神靠拢。

    安德鲁悠然伸出苍白的手掌,亡灵法师的灵力和纯和的光明之力同时环萦她指间,那么分明的黑气和泛金的白光。她不以为然问:“神,在哪里呢?”

    瑞尔弗莱德愉快地笑,简直罪孽深重,值得受刑一万遍。

    安德鲁目光落在睡得安稳的小女孩身上。她不太喜欢小孩子,觉得令人烦躁,但她从头到尾都很安静。

    “真可爱的小姑娘。她看上去真有灵气。”

    “离成年还很早吧?”

    瑞尔弗莱德笑容更大,妩媚不由自主地流露,满园桑娅朵只衬得她更娇美,好像回到过去。

    “是呢。”

    不急,等一等。

    安德鲁离开前,瑞尔弗莱德问了最后一句话。

    她说他是不是还活着。

    安德鲁说,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瑞尔弗莱德以为亲自把全族送上火刑场,目睹他们在焰火中声嘶力竭化为灰烬已经足够。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浑浑噩噩地在无孔不入的监视下度过漫长的孕期和痛苦的分娩,生不如死,求死不能,她以为这是自己能承受的极限。她迎来维律克兵权在握的消息。

    那是从心底蔓延出的一种冰冷的恐惧。怕这如同无底洞的残酷真相,还有多少等着她。

    维律克早在把她的家族盖章定论为异教徒,让他们顶着污名痛苦地去死前,就已经把如同兄长的帕切克送上白色央场。

    像当时她不愿意面对,现在她也不敢盲目相信。

    她凝望她的背影,如同当初在科林书院的最后一面。她走得毫不犹豫,于是她只能在心里说:保重。

    .

    克林堡的侍从都心知肚明,王后每天都去采集桑娅朵,说不清多少是为了避开与国王陛下共进早餐,避开坐在国王陛下腿上的不同的情人。

    在王储年满五岁之日,王储将被要求与国王共进早餐方便国王亲身教导。然而国王陛下生性风流,却没有留下一个私生子。当年王后产后突如其来地呕血,后来就公然声称自己无法有孕。名义上的正统王储竟然只有无缘皇位的一位公主,爱丽丝殿下。

    国王陛下对她宠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当初陛下面前最炙手可热的宠臣之女,到王后面前扬威,过往从来不闻不问、作壁上观的国王亲自抽了她五十鞭,并将她赶出了克林堡。

    因为当时年仅三岁的爱丽丝就在王后怀里。

    爱丽丝殿下可能会被立储这一大逆不道之事令部分大臣焦躁不已,有倍感荒谬的贵族和大臣,也在爱丽丝将满五岁之时不安起来。

    幸好王后在爱丽丝公主殿下年满五岁当日早晨,带着她一块去了花园采桑娅朵。

    比起指望国王陛下捉摸不定的心意,此举表面上避免了立储争端,王后尽事负责;实则无论国王有没有想过要把爱丽丝立为储君,王后已经暗示了“国王有意将爱丽丝立为储君,王后为了遵循规章不得不出面平息”。

    小不点不知睡了多久,小孩子精力旺盛,但也总嗜睡。悠悠转醒时背着手站好,对着母亲大人不好意思地笑。

    爱丽丝突然想起来,抬起来问:“......咦,那个黑袍子呢?”

    “祂已经离开了吗?祂是谁?”

    王后殿下不语,她摸着爱丽丝的头,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的爱丽丝,你知道,我之前说的当权者,是什么意思吗?”

    小女孩懵懵懂懂地望着母亲。

    她有温柔大方的母亲,几近溺爱自己的父亲。她的母亲是尊贵的王后,父亲是尊贵的国王。虽然母亲有时候的教导她并不明白用意,虽然父亲偶尔和她们一起时似乎不睦,虽然克林堡的有些人有时候很奇怪。

    这些埋在过去的经历里的东西让她预感到什么,但仍茫然,摇了摇头。

    她的母亲告诉她:“你总会知道的。”

    我将一点一点,亲自去向你演示。

    瑞尔弗莱德起身,看向带着近卫军前来的国王陛下。

    安德鲁刚才动用了一点自己的力量,那威力不算小,惊动了教堂那边的人。没关系——瑞尔弗莱德想起安德鲁临走时汇聚在指间的力量、在爱丽丝眉心那一点,看向自己年幼的女儿——她会给出一个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回答,她们一同为克波国准备的答案。

    我的丈夫、我的国家、我亲爱的乡土,但愿你们是真的准备好了。

    她抬头望向脸色冷凝的皇帝,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欣喜的泪水滴落眼睫,她像雨后羸弱不堪的花朵。

    那雨珠如此耀目,或许只有帝王的赤色皇冠,才能衬托它的光华。

    她想:安德鲁,再见。祝我们早日再见。

    藉由这片土地的荒唐和疯狂而亡故的灵魂,她的母辈和亲朋手足每一个人所葬送的那份未来,会保佑她们得到想要的一切胜利。

    还有那数不胜数的牺牲和受难的怨灵,要用践踏我们的罪人鲜血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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