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核与骨

    安德鲁想了想还是瞬移回了神宫。用瞬移跟用法术探路区别不大,一催动灵力全身上下就没一个地方让她好过,索性长痛不如短痛。

    回去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她以前一天里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神宫里,侍奉神,学神语神符,还有传授祂知识,淡化祂的排异反应。

    某种程度上,神宫给她提供了庇护。只要躲在神宫里,就可以暂时挡去贝彻丝之类的麻烦。虽然始终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安德鲁喘了两口气,疲惫地摸索到桌边,然后拉开椅子,小心地挪过去,这才成功地坐了下来。

    一回生二回熟。她乐呵地想。倒是比第一次冷静了很多。

    还要打一场硬仗。她仰头靠在椅背上,脸正对着宫顶坚实的刻纹,正中四散着金色冰冷光芒的巨水晶,光芒似乎凝成了一道道神谕,围着圆形的巨水晶在缓慢旋转,又似乎是巧合,只是简单的光束。

    她下意识地想象自己应该看见的景象,然后......睡着了。

    累死了。刚从幻雾之森出来,就去干了一架,受着重伤还要去圣水池捞人。

    卡琳勒浇在她眼睛上的东西应该是从弥望海搞的,那气味她太熟悉了。她回神宫之前还去找了治愈神官,那人哆哆嗦嗦半天,终于说完几句话,简而言之就是治不了,瞎一辈子吧。

    看不看得见不影响她布法阵。安德鲁自我安慰。

    她半夜迷迷糊糊醒了,疼醒的。在治愈神官那里的时候,她很有先见之明地顺走几个桑普果。安德鲁迷迷瞪瞪地从怀里翻了半天,找出来一个,扔进嘴里。

    睡意还没消散,她在椅子上睡得很不舒服,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靠着运气顺利爬上那张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床上去了。

    话说回来,这还是埃洛塔给她的父神变的。安德鲁在幻雾之森里,见过埃洛塔迷恋地看着床上的创世神的样子,当时就觉得这张床睡起来肯定很舒服。

    这柔软程度和回弹力度......

    创世神在幻雾之森要待一整天,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她睡眠一直较浅,伴随极度的疼痛和困倦,更不安稳。但防不住有的可以影响别人的睡眠状态。

    果核在她齿间翻来覆去地磕,跟磨牙一样,咯吱咯吱的响声在空荡荡的神宫里逡巡。安德鲁梦里有人把手伸进自己嘴里。

    牙关本能一合想一口咬断,但身体并不配合,鬼压床一样,连手指头都动不了,更醒不过来。

    算了,梦而已。困意战胜一切。

    祂在床边站着,指腹捏着湿漉漉的果核,把果核抠出来的时候,手指按压过她那几颗尖牙,带走了她嘴里咬碎的果核渣。

    祂甩了甩,手上又是一尘不染。

    纯白的床,白裙,连皮肤都血色寡淡,只有她一头长发是浓重的黑色。

    ......还有苍白脸颊上的黑色缚带,和缚带下的暗红血迹。

    床足够十几个人睡。她睡在边上,占了很小的一块,枕着手掌,手臂和腿都曲着。

    似乎是更习惯侧卧,又怕碰到眼伤,脸小心翼翼地微微侧着,睡颜不太安稳。

    一条腿曲起撑在床上,祂没有坐下的意思。手指扳过被迫熟睡的人的下巴。

    安德鲁之前的疼痛不是没来由,她在椅子上睡着的时候,滑下去几次,牵动伤口,纯黑色带子下面流出几道血迹,在惨白的脸上,有种惊心动魄的冲突感。让人,想要凌虐。

    硌手。又瘦了一圈。

    捏着她下巴的手没有离开,而是移到她后脑,手指穿过她的黑发,大掌稳稳地托住,连同她的上身一起扶起来。

    祂看着安德鲁不设防的脖颈,黑发都垂落下去了,铺在洁白的大床上,露出洁白的完整脖颈,浅青色的血管静静地埋在雪色的皮下,如此脆弱。

    有时候解决问题真的很简单。

    祂的虎口摩挲着熟睡之人的颈骨,很细一段骨头,轻松就能折断。

    祂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

    没有人知道安静的每一瞬间里,祂脑中风暴过境一般闪过了多少。

    是一片空白,还是已经拼凑完五百七十六年的无数场幻境。

    如果幻境是一场梦,那祂每一场梦都是虚无的梦。因为对祂而言,没有美梦与噩梦之分。

    在最后一场幻境里,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祂用力闭上眼睛,仰起头,喉咙里发出的沉重喘息。

    猛然间感到不适,或许是祂一出幻雾之森就转瞬赶到神宫的缘故。这个异世者来之后,祂的神力被削弱了太多。

    一声声喘息,并不连续,在刻意的压制下,显得似乎异常难耐。

    上一刻是神明,下一刻是野兽。

    安德鲁醒过来的时候,抹了把脸。

    血迹已经干涸,一抠还能抠下来,又痒又疼,一手的血渣。干脆不管了。

    她没有多余灵力施展清洁术,要是一个不注意牵动眼睛的伤口,就完了。

    可能是没盖被子,有点着凉的缘故,她总觉得嗓子有点疼。身体有些不适,一种与虚弱无关的不适,还有些回光返照、或是错觉一样的......精力充沛,她描述不出来。

    一路摸到床边,安德鲁试探着下了床。

    脚刚碰着地,她像被摁了暂停键一样静止一秒,然后突然伸手在脖子周围摸索。

    那感觉,可太熟悉了。

    摸着,不疼。

    安德鲁皱了皱眉。她的直觉居然会出问题。

    安德鲁站起来,踩在鞋上的脚滑了一下,竟然没能站稳。

    神界的人不穿鞋,穿鞋反而被视作是对神界圣洁的质疑。她的鞋是自己靠着记忆做的,别人会不会多想对安德鲁没那么重要,偏见早就根深蒂固,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她没有鞋匠的手艺,乱用材料,粗制滥造,总是打滑。

    安德鲁本能地努力保持平衡,如果她不是刚睡醒,也没有受伤,现在已经化险为夷。事实是,她因此失去了做出更好应对意外摔倒措施的时间。

    在耗费已经快枯竭的灵力,和赌一把自己的反应能力之间,安德鲁选后者。

    这一摔摔得会很结实。

    根据迎面的气流,安德鲁猜大概离地还有半米。在空中翻个身不太现实,她尽力让小臂和手掌呈直线,指尖朝前,含胸低头。

    ......

    伸直手掌的时候,她指尖触碰到冷硬的东西。

    ......估错了。

    刚才离地大概两三分米,时间根本不够她做完那套动作。

    准备接受撞击的时候,她想也没什么不对。时间不够也该这么做,似乎没有更优解。

    现实告诉安德鲁,她可以有。

    一股力道以一种冷硬的态度让她立起,在最后一刻避免了她和地面亲密接触。

    安德鲁稳住身形,然后向后侧身,摸到床之后坐过去,把鞋穿好。

    这一次她吸取教训,慢而小心。

    神官跪在殿外,还在等候祂的吩咐。

    神的脑海里,只有神宫里微仰着头的盲人。

    可能是能表露情绪的双眼被蒙住,她脸上有一丝恬然。

    “你回来了?”

    口吻很泰然。没有用敬词。显得亲密,又自然。

    “吾......神......?”

    威压在一瞬间收回。

    神官和守殿骑士难堪地大喘着气,拼命维持着在神殿前的仪表。

    差一点,他们就快以为自己死了。

    一定是因为神听见那个异教徒的所作所为,太过愤怒了。

    “你回来了”。多么的......

    不以为意。

    创世神垂眼。祂伸手抚过指甲,手指离开的时候,它们又从黑色变成正常的颜色。

    没有人回应她。

    神宫上方撒下的圣光照耀在她身上,白色光线客观地勾勒过她的额头,然后是突兀的缚带,幅度大小正显柔美的鼻梁,以及略有些薄的嘴唇,最后是微扬的下颔线条。

    她像在朝圣。

    过了很久,她慢慢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轻喃:“没有......吗?”

    盲人在偌大的神宫里胡乱地摸着,终于摸到一张桌子。她谨慎地在桌上试探着摸过去,感受到桌边细腻的刻纹后收回手,啪的一声。还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抿了抿唇。

    根据声音发出的地方,她吃力地在那个方向找着,最后成功碰到了它。一支羽毛笔。

    祂在脑海里,看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摸过祂每天用来学她教的知识的羽毛笔。

    她艰难地把羽毛笔放回原位,她似乎确认了这不是自己的桌子,又摸索去对面自己的桌子。

    坐上椅子,她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做。被蒙上眼的脸上,什么情绪也看不出。

    殿外的神官接到神谕,已经离开了。

    安德鲁掏出一个桑普果,放到嘴边的时候,一下子顿住。

    她昨晚......吃了一个果子,还磕了一阵果核。

    果核呢?难道吐在床上了?

    等创世神回来那还了得。而且果核上沾着她的口水,邋遢死了。

    她想站起来,又实在不想再摸回去了。于是努力回忆昨晚她吐没吐果核。

    她真的没有吐果核的印象。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睡蒙了。但几率很小。她的睡眠质量不允许她睡那么死。

    那应该是没有,她把果核给吞下去了。安德鲁把桑普果扔进嘴里。

    她现在连咀嚼都觉得牵扯着眼部,但这点痛比起之前,又无足轻重了。

    累。

    不然,算了吧?

    算个屁。都走到这一步了。

    她以为能轻松起来,结果是越来越累。

    身体倒是缝缝补补又三年,只要创世神肯,她能永远健康。

    还真是,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

    要怎么“算了”?

    安德鲁在这之前动摇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尽量不纠结太久,客观上一切都不允许她“算了”。只有她的脆弱和怯懦希望“算了”。

    怕只怕,一纠结,就陷进去了。

    一步退,步步退,溃不成军。

    而即将成功的时候,而如今,她倒能正眼看待这件事了。

    因为从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不会“算了”,确认没给自己留有余地。

    理性看待,这里不怎么吸引她,也没那么不堪。景色瑰丽,如梦如幻,人可以拥有超人的能力。

    在武力优势下,仅仅从物质层面,她能过得很好。比在以前好无数倍。

    但这个设想一开始就不成立。退一万步来讲,即使祂真的容许她留在这里,“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名义就会彻底失效。创世神不会放过她。

    所以她头顶一直悬着一柄被发丝系着的达摩克利斯剑,从来没有选择。在这种岌岌可危的局面下,她也很难对一个本就对她满怀恶意的世界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安德鲁是个狡猾的人,骗了所有人,也要骗自己。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向那个造物主俯首,不停地在下意识排除那个选项后留存的逻辑里自洽。

    她靠着椅背晃了晃,在倦漠里生出点兴味。不知道五百七十六年里,创世神改造得怎么样。

    那边过去了五百年,你过了“平平无奇”的一天,天堑般的差异,你很难预料到那会给人带来什么。

    安德鲁只是想,一天和五百七十六年,祂要是想到自己折腾了五百七十六年,她这边才轻轻松松(?)地过去一天,还不得怄死。

    简直想开杯桑普酒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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