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已近暮后,下了一整日的细雨总算稍稍缓些,但却未有停势。急风更是一道一道,呼啸间带出渗人的呜咽声。

    谢五收了伞,自泥泞地里带来的鞋印踩满了廊下,

    “明姑娘,衙门事多,老爷说他今日便不回来了。”

    对于此话,谢明秀早已是见怪不怪,只细细问道:“衙门当中还有谁?晚膳可有着落?父亲夜间预备歇在何处?”

    谢父并不是头一次外放,他心系民生,每每到任,必是吃住皆衙门。但如今日这般,上任第一日便不回家的,还当真是头一遭。

    由着谢五一一答过后,谢明秀敛眉细思。

    阳山,竟坏到如此境地吗......

    “去请周妈妈多装些饭菜,再带上些换洗的衣物与被褥,我去看看父亲。”

    *

    谢宅是谢五费了心挑选的,距离谢父当差的衙门不过一街之遥,略走走便也到了。

    只是才将要出门,冷雨又大了起来。

    不得已之下,谢明秀又加了身披风,才撑着油纸伞慢行而去。

    这是离京之后,她第一次见到外面的情形。

    半点不如书中所写,反倒是一片颓凉。

    许是因为大雨绵绵,她目之所及处,未见到半个人影,只有些破败失修的门墙。

    捏住伞柄的手指紧了又紧,由着急风送了而来的雨珠飞溅入她的眼眶,瞬间盈满一双茶色的眼睛,清亮的水珠顺着眼角滴落,在她如玉的脸庞上带起一道冷彻心底的凉意。

    见她怔在原地久久无言,谢五小心翼翼开口:“明姑娘,到了。”

    果如谢五所说的一样。

    歪歪斜斜的匾额,破破烂烂的朱门,连门前的两尊石狮——头也被毁去了大半,只留个被砍得坑坑洼洼的石身。

    层层黑云积压下,天已黑了大半,衙门内里只有一处是亮着灯的。

    昏黄的烛灯,在蒙蒙雨帘外若隐若现。

    谢明秀深吸一口气,迈入杂草丛生的衙门,循着那唯一的亮处而去。

    门窗未闭,敞着半扇,内里透出的点点微光,如夏间的萤火,虽不甚起眼,却也足够破除雨夜的冷寂。

    “明儿?”谢父惊了一惊,“大雨天里,你如何来了?”

    谢父身形清瘦,十足的文人做派,即使他这会儿满脸诧异,也未能减去分毫儒雅。

    他起身快步将谢明秀迎了进来,又笨拙着拖来一张还算干净的凳子,

    “这些东西,让谢五他们送来便是。雨天路滑,急匆匆过来,万一跌了如何是好?再说你身子本就弱些,若受了风,染了寒......”

    唯恐父女两又争执起来,谢五佯咳两声,

    “老爷是不知道,明姑娘一听老爷今夜不回去了,着急忙慌地便要来探望,我和周妈妈如何都劝不住......”

    他本是好意。

    谢府上下谁都晓得,两位主子间是不大对付的。

    倒也不能说是不对付。

    四年前谢父外放去了舟山,谢明秀本打算同谢父一道,举家搬迁至外放地舟山。但谢父却说,不过外放数月,何至兴师动众?

    但任谁也没想到,谢父一去便是四年不归。

    四年时光,足够谢明秀长成大姑娘,也足够一颗柔软的心变得冷硬。

    谢父归京,本该是个举家同欢的事情,但谢明秀却始终淡淡的。

    尊敬有余,亲切不足。

    譬如此次来阳山,除去些日常交流,谢明秀便再未有半分话同谢父言讲,一路上也只呆在马车之中,连面也不曾露过几回。

    今日倒难得稀奇,竟主动来看望老爷......谢五满怀安慰,冷不丁的却对上了谢明秀淡淡的视线。

    讨饶地笑了笑,谢五溜了出去,将屋子留给了父女两个。

    “好,好。”

    一连道了两声好,谢父背过身坐下,素日里直挺的背影竟显出些佝偻来,谢明秀无意识抿了抿唇,想要说出口的话也被她咽了回去。

    “趁着还早,将被褥衣物放下便赶紧回去歇着。你自小身子便弱,又从不爱喝姜汤,总说辣得很,但今夜淋了雨,可不能再任性......也叫你长个记性,晓得日后不可胡来......”

    谢父边念叨着边掀开了食盒。

    食盒底下放了些炭火,煨着上层的饭食,这会子取出来,还如刚放进去时一般。

    两碟小菜并一盅冬瓜虾皮汤。

    怔在原地半晌,谢明秀才低低地应了一声,“父亲,女儿进去看看布置得如何了。”

    本就是仓皇间寻的借口,谢明秀进去里屋不消片刻便出来了,

    “父亲,女儿在里头为谢五铺了张床,他今夜便不回去了。”

    “我儿思虑周全,谢五为人机灵,有他在,为父也心安许多。”

    送来的饭食谢父只囫囵刨进腹中了事,那道冬瓜虾皮汤也只浅抿了几口,便匆匆回到了书案边上。

    昏黄灯影下,鬓发花白的谢父仿佛不知疲倦般地翻阅着卷宗,不时还写下批注。

    他握笔的手是极稳的,纵然冷风侵扰,也未见他的手有何变动。

    才吩咐谢五弄些炭火来,回身便见谢父眉心紧锁,沾了墨的笔也悬在半空,任墨点滴落。

    “父亲?”谢明秀两道柳眉敛起,又唤了一声,“父亲在想什么?”

    眼瞧谢父骤然面色大变,谢明秀心中也无端生出些不妙,她凑近了看——

    被摊开的卷宗上,赫然写着:庆六年春,遇山洪,死四十,伤七十有二,失踪者……

    后面的字被墨点染黑,已看不出原形,但仅凭前头几句话,已足够在谢父同谢明秀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谢五!”

    望着一老一小的脸上如出一辙的凝重,小跑了来的谢五满脸惊诧,“老爷叫我?”

    谢父快步上前,急切问道:“昨日你说阳山已连续半月阴雨绵绵?”

    谢五点头道是。

    谢父面上又是一凝,那头谢五还在自言自语,“昨夜我还同周妈妈说,想是天公作美,知道老爷要来,专门晴了一日呢!”

    见两人皆不说话,谢五小心翼翼地问:“明姑娘,怎么了?”

    谢明秀没有回答,两道柳眉几乎要拧在一块儿,她上前扶住谢父,“父亲......”

    “无事。”谢父安抚道:“便是有山洪,也断不会在这一夕之间发生。”

    冷风如发了狠性般地拍打着门窗,谢明秀不自觉松了手上的力道,她小退两步,默默看向谢父——

    暗影下,谢父神色愈显凝重。

    他似乎并未察觉,方才还在他身旁的谢明秀,早已离他远去。

    “谢五,你跟我去看看!”谢父眉心紧拧,“明儿带人先回......不,还是将家中人都接来衙门,明日再回!”

    急风裹着骤雨,几乎要将屋内的烛火吹灭。

    默默无言了许久,对上谢父坚定的眼眸,谢明秀微微叹了一声,随后她上前一步,仰头道:

    “还有周妈妈的儿子,他身健体壮,父亲也带了他一道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谢父系上披风,急匆匆离去。

    如意在旁吓得不敢吱声,直到谢明秀连唤两声,她才回神,“姑娘……老爷,老爷不会出事吧?”

    “慎言!”谢明秀心下骤然缩紧,脱口便是呵斥。但她自小丧母,一应学识礼仪都由谢父亲自教导,学足了谢父的冷静。

    此刻便是她心中再如何担忧,面上也未显露分毫,“我们先回家,将周妈妈她们带来衙门,倘若真有什么,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如意忙称是。

    但急切切的雨是越下越大,油纸伞已拦不住了,还有那不曾有一刻停歇的厉风,扑在人脸上当真是如白刃剜割一般。

    如意满眼都是心急,跺跺脚,“姑娘,风急雨大,还是我一个人回去吧!”

    “你先莫急,容我想想。”谢明秀咬唇,“我记得来时,前门处放着几件蓑衣……”

    她的话还没说完,如意便眼前一亮,油纸伞拦不住雨,蓑衣却要方便许多!

    轻巧地一闪,不待谢明秀作何反应,如意便没影了。但想也知道,她定是跑去前门拿蓑衣去了。

    果不多时,如意便抱着两件蓑衣回来了。

    她是冒着雨去的,又急着回来,此刻全身湿透,发梢面庞,无一处不滴着水珠。

    恍一瞧去,她那雪白的牙齿都在打颤。

    容不得细思,谢明秀快步上前接过蓑衣,又解下披风,不容拒绝地为如意披上,“晚些时候接了周妈妈她们过来,要让周妈妈熬一记浓浓的姜汤驱寒才好。”

    蓑衣宽大,身量娇小的主仆两个竟险些撑不起那蓑衣,只好双手拢着,才不至于松垮垮的,避不了雨。

    两人一路互相扶持,终于摸到了大门,可谢明秀却被个身形怪异的黑影撞倒在地!

    顾不得拢住蓑衣,如意扶起自家姑娘,冲那黑影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这一撞并不碍事,谢明秀拍拍如意以作安抚,上下打量那黑影后,肯定道:“李班头冒雨前来,是为何事?”

    悬挂的灯笼摇来晃去,映下的光晕也模糊不清,但被谢明秀一口道破身份,李班头有些惊异不定,他想凑近了瞧,却被横眉倒眼的如意拦了回去。

    “你这班头好没礼数,撞了人不说道歉,反倒还唐突起来!”

    被个半大的姑娘如此斥骂,李班头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努力站直身体,蹩脚作了个揖,“我实在有急事,请姑娘勿怪。”

    方才他佝着身体,如意只觉得此人怪异极了,但现下他站直了,如意才发觉,此人竟是个跛脚的……

    这也是为何谢明秀会一眼认出李班头的原因。

    先前谢五同她说的,阳山衙门只有一个跛脚的差役,因谢父见他行动不便,让他早早回家歇着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会儿又突然来了……

    “还请姑娘让让,我实在有急事要见谢大人!”李班头有些急,他那宽大的斗笠上,雨珠如水柱倾泻。

    谢明秀上前一步,“李班头有事请与我说。”

    李班头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搭腔。

    如意有些急了,她们还等着回家接人过来呢!哪有闲工夫在这耗着,

    “衙门里没人!班头有事不妨和我家姑娘说,等老爷回来,姑娘会一五一十全告诉老爷的!”

    李班头恍然大悟,“这位是……”

    “家父谢知礼,时任阳山县令。”谢明秀垂着眉眼,“李班头来的不巧,家父心中记挂百姓,才带了人探查去了。”

    “嘿!”

    李班头着急地一拍大腿,原地团转了两回,“敢问姑娘,谢大人去了多久?”

    见他神情焦灼不似作伪,谢明秀心下陡然一僵,“请班头说个明白!”

    “哎……”李班头愁眉苦脸,“阳山背靠大阳山,平日还好,若遇上连续不断的阴雨天,便极易爆发山洪。”

    谢明秀身形晃动数下,再顾不得什么礼仪,死死抓住李班头,“山洪来了?!”

    如此动作当真吓了李班头一跳,“那倒没有……阳山已许多年未有过山洪爆发,我也是见着几个小子扛了锄头往山脚去才想起此事,心说要赶忙来回禀一声。”

    虽是如此说着,但他那焦灼的神态却未有消减,且他话里说已有人去了山脚……

    定了定神,谢明秀侧头道:“如意,你提了这两灯笼,小心些回家去,将周妈妈她们都接来衙门呆着!”

    “那姑娘呢?”如意神色惶惶。

    “父亲那里,我若不亲眼去看一看,总是不放心的。”轻拍了拍如意的手,谢明秀柔声道:“家中一切,就全靠你了。”

    如意心口阵阵发酸,“姑娘放心!”

    安排好了如意这头,剩下的便是李班头了。

    可李班头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带谢明秀去山脚。

    他本就行动不便,若再带个弱女子一道,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他拿什么去堵顶头上司的怒火?

    还是他一人去就好。

    谢明秀一眼便看出李班头在想什么,赶在他拒绝前,抢先道:“便是李班头不带上我,我也是一定要去的!”

    轰——

    一声雷鸣伴着白光,照清了僵在原地的三人。

    心知越往下拖越是无益,李班头咬咬牙,“好!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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