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通

    月色如洗,灯火尽明。

    才过了二道门,遥遥便有个黑影横冲直撞而来,狠狠一个猛扑,撞得谢明秀膝头不由自主一弯——

    “泥生!”

    谢明秀板起了脸训斥。

    可泥生哪听得这许多?

    在府里好吃好喝一个月,泥生早已不是先前那瘦骨嶙峋模样,如今不仅个头大了,连着四肢也粗壮了不少。

    它口中呜咽不断,又来回在人脚下打转,不时还跳跃着扑人。

    瞧上去倒可怜得紧。

    赶在谢明秀下手前,如意一把抄起泥生,“泥生,想我没?嗯?想了?我也想泥生了嘿嘿。”

    泥生前爪被如意接着,两条结实的后腿却摇摆个不停,乌黑黑的小眼睛也控不住地朝谢明秀看。

    可正当谢明秀要抬手去接时,两声不算严厉的轻咳打断了她的动作。

    “父亲。”谢明秀垂下眉眼,手指悄摸地在身后摆摆,示意如意赶紧放了泥生。

    装作看不见她的动作,谢父声音淡淡,“先用饭。”

    *

    饭食桌上惯例是没人伺候的,周妈妈带人布置好了饭菜,便将屋子留给了父女两个。

    但她到底是不放心谢明秀,因此退出去后也并没走远,只立在屋门前。

    万一里头有个什么,她也好进去说和不是?

    周妈妈暗暗叹了口气。

    姑娘也真是的,好好地待在家中,描画刺绣也就是了,怎么一门心思全放在外头呢?

    偏还是在老爷不让姑娘出门的当口……若老爷当真动怒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今夜里,谢府上下同周妈妈一般担心着谢家父女两个的,多不胜数,但屋内的情形却跟他们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自谢父带领阳山百姓挖沟开始,他便甚少回家用饭,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由人送了去的。

    今日还是这月来头一回,谢父赶上了回家用饭,也为着缓和父女两个的关系,周妈妈今日特意做了些好菜。

    其中一道鲫鱼汤,周妈妈说是周扬特意去捞的野生鲫鱼。

    倒也不知他一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如何会这下水摸鱼的功夫。

    谢明秀舀了半碗鱼汤。

    汤色如白玉,还配了不少新鲜蘑菇和嫩豆腐在侧,再佐以姜葱等料,入口鲜美滑润。

    但她这会子心中七上八下得厉害,便是再鲜美的东西,她也食不知味。

    趁着喝鱼汤的功夫,谢明秀悄悄朝首位上的谢父看去——

    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怒。

    一时间,谢明秀还当真分不出,谢父究竟有没有因为她今日私自离家而不快了。

    谢父虽不讲究食不言,但谢明秀自个儿心头有鬼,并不主动挑起话茬,是以桌上除去些轻微瓷面碰撞的清脆声,再无半点儿旁的声音。

    眼瞧着谢父放下碗筷,谢明秀也紧跟着放碗搁筷,这下倒引来了谢父的注意,“怎么只用这么些?”

    “午饭用得晚,女儿这会儿还不觉得饿。”

    饭食桌上还七零八落剩了不少菜食,谢父见状,就着大海碗里还剩的下半米饭,将桌上剩菜一扫而光。

    “今日月色倒好,便陪为父走走,权当消食。”

    新树枝桠繁茂,弯月被别于其间,显出些新奇的景致。

    如意带着泥生,跟在不远不近之外,一人一狗在后头玩得不亦乐乎。

    谢明秀抿抿唇,还是主动提起了今日离家一事,“父亲,父亲不怪女儿吗?”

    “怪你什么?”谢父反问。

    她可从未想过父亲会是这个反应。

    谢明秀停住了脚,她想过父亲也许会动怒,也许会将她关在家中,一辈子都不许再出门。

    却并未想过,父亲会如现在这般,平静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明儿,你做得很好。”

    谢父在前头也停住了,“你将那些孩子看顾得很好,又教他们认字念书,他们的爹娘都很感激你。”

    夜风吹过,卷走一点儿未落的水光。

    谢明秀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无碍,“父亲在前头忙碌,女儿在后头多尽些力,也是应该的。”

    停住步子的两人又开始移动起来。

    谢父目视前方,“听说你两次出门,都只去看了阳山四下的田地?”

    谢父突然问起此事,倒令谢明秀心中生了些讶异。但她到底也没有打算藏着不让人知晓的意思,更何况,她今日还有事要谢父帮忙。

    “是,父亲或许不知,来阳山的第二日,女儿便遇上了,要把自己儿子卖到咱们家里当奴仆的文娘。”

    谢明秀声音平静,“也是自那时起,女儿心中便种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要让阳山百姓都吃得上饭的种子。

    话才毕,谢父心中便浮出些许讶然,但更多的却是自豪,“哦?”拂须含笑,“明儿今日出门,看出什么了?”

    前次谢明秀出门,回来便说她要替阳山百姓看顾家中孩童,确保他们能安心挖沟造渠,事实上,她也确实做得很好。

    只是不知今次出门回来,她又要做些什么?

    弯月渐离了枝桠,虽行至高端俯瞰人间,但却像不舍世间烟火似的,将银光挥洒至每家每户。

    深深吸入一口凉气,谢明秀压下狂跳个不止的心,郑重其事道:“父亲,女儿想请父亲上书,替阳山百姓减免赋税!”

    虫鸣繁闹的四下,因这一句话,似乎寥寂了起来。

    沉默半晌,谢父道:“这便是你今日出门得出的结论?”

    “是!”谢明秀声音平稳,“父亲日日为阳山奔走,所见所闻,自是比女儿这个成天呆在家中无所事事的人多。所以父亲也该晓得,女儿提出此话,并非无的放矢。”

    “无所事事?”

    谢父并未说好或是不好,只挑了谢明秀话里的字眼来问,“那每日在书房里翻阅杂书游记的人是谁?为父带回家中的卷宗又是谁动的?”

    谢明秀神色怔愣,片刻后才低低道:“父亲都知道……”

    这月余来,白日里她要看顾孩童不得空,只有在送走所有孩童后,她才会有机会去书房翻书,好些时候更连晚饭都在书房内草草用过了事。

    但她却以为父亲是不知晓的。

    一来她每每翻看完后,皆会物归原处,笔记批注等痕迹她也留在了自己带来的册子上。

    二来便是,谢父这些时日着实忙碌。

    不至夜深不回,不等天亮便出。

    谢父“嗯”了一声,脚步调转了个方向,“回吧。”

    “为父见你前些时日多翻阅杂记论谈,近几日却变成了地理图文一类,可是心中有什么想法?”

    面对谢父的问询,谢明秀如实答道:

    “是,女儿前次出门便曾粗略看过,阳山各家各户皆养着个头不大的黑猪,事后女儿也让周妈妈特意去买了些回来尝鲜——”抬了眉眼,看向谢父,“父亲不妨猜猜,这猪肉,味道如何?”

    谢父自是答不上来的。

    谢明秀微微一笑,眼眸明亮更胜天上的星子,

    “细嫩多汁不说,还入口弹鲜,更妙的是肉味醇香,并无半点异味,周妈妈那日还用黑猪肉来煮汤,汤汁也清澈透亮,半点不似寻常猪肉。”

    由她这么一说,谢父也来了兴趣,“当真如你说得那般好?”

    好物无需多夸,只有等父亲亲自试过,才会晓得她所言非虚,因此谢明秀只道:“父亲明日试过便知。”

    “明日倒无事……”

    谢父沉吟片刻,“只是若此事当真,明儿打算让所有阳山人都养殖黑猪?就算百姓都乐于养,他们又从何处得来银钱买小猪仔?小猪仔到手,圈棚及喂养又如何处理?”

    并非谢父故意打击,只是这可是切切实实关系到百姓生计的大事,一思一量皆马虎不得。

    好在这月余的翻书细读,不是白读的。

    谢明秀自信一笑,

    “女儿翻阅书籍时,见有一县志上写:当地百姓养殖鸡时,只依着地形粗略做了围栏后,便将数百只鸡放在山上散养,俗称‘走地鸡’。

    当时女儿便想着,既然鸡都能散养,为何猪便不行呢?

    是以今日,女儿特意又去了大阳山山脚一趟,粗略瞧了个位置,倒是很适合。只是若真要养殖黑猪,还得细细去探查地形才是。

    而父亲担心的,阳山百姓有无银钱养殖黑猪……”又是一笑,“父亲,女儿预备先在大阳山修建个养猪场,而后待阳山百姓手中有余钱后,再从女儿手里买小猪仔。

    到那时,女儿既有小猪仔,又有养殖黑猪的经验,如何会愁不能带着阳山百姓变富呢?

    至于阳山百姓手中何时会有余钱……那便请父亲依照女儿所言,上请替阳山百姓减免赋税!”

    说来说去,又回到原地。

    但她这番话,条理分明,思绪清晰,必是在脑中回转百遍,说起来才会如此信手拈来。

    一路沉默着到了书房,谢父从书案上抽出一封奏章,递给了谢明秀。

    才看了两句,她便惊道:“原来父亲早有此打算?!”

    奏章上所写,同谢明秀今日所说是一个意思——谢父请上怜悯百姓,允准能免去这一年的赋税!

    如此一来,阳山百姓的处境也可稍稍好些了。

    将她的欣喜模样都看在眼里,谢父默了半晌才缓声道:“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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