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天光已经大亮,秋日温凉的日光一半落在屋舍之上,一半落在正场之中。

    祭孔的仪程仍在继续,书院祠堂两侧的石阶之上,手持琴,瑟,埙,箫以及许多珉和认不出的乐具的乐生,在书院之中奏出了恢弘的乐音,珉和听不明白,却依然觉得场面宏大。

    位于最中间的一处石台上,有学子跳起六佾之舞,上首的礼官引导着上首的几位书院先生一步步念着祝词。

    珉和身边的学子皆是自发地口念祝词,珉和不会,也听不明白,只能暗暗地往人群里最角落的地方挪过去。

    献完帛礼同祭文之后,珉和总算在祭台之上看见了自家的酒,还有书院的众学子手持祭香,跪伏在香案之前,而纪渊站在祭仪的最边上,看着那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同重阳先生一人手持三柱祭香,一人手持一鼎陈酒缓步上前。

    这便是祭孔最重要的三献,只是珉和不明白,直到她的袖子被人拉了一把,拽到了角落之中,她才反应过来,最重要的仪程大约是已完成了。

    因为眼前人正带着温和的笑意,对着珉和问出了口道:“可要去书院走走?”

    珉和震惊地看向谢子期,明明方才他还在正场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谢公子,这是结束了?”

    谢子期轻声说道:“并不曾结束,只是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那些长辈的部分了,我们这些书院学子,并不需要全部在场,”谢子期又笑了一声,“不过若是想博得书院先生的青睐,也许许多人会跟着走完全场。”

    谢子期没有说完的言下之意,珉和当然听出来了,谢家身为世家大族,自然已经不需要谢家公子跟完全程的礼制。谢家并不缺能在朝堂和燕京说得上话的族人。

    典仪之上,管乐之声不绝,而典仪的下头角落里,珉和跟着偷溜出来的谢子期,一道从正场的仪制之中离开,直到跨过一道半圆的月门,珉和才觉得松快许多。这般隆重的祭典,于那些读书人来说,自然是十分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但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可能还不如在城里多赚些银钱来的开心些。

    谢子期笑着偏头看了她一眼,“可开心些了?”

    珉和松到一半的气骤然顿住,随后尴尬地看向谢子期,“我并非是嫌弃你们书院的这个祭典……”

    谢子期此人身为谢氏族人,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只是对珉和而言,不管如何,他始终是那些高门贵族的公子哥,是她招惹不起的人。

    谢子期收回了叫珉和紧张的目光,“我知道,谢竹也不爱参与这些,想来今日结束之后,阿牧只怕是再也不愿来这里了。”

    珉和想起那个不爱读书爱自由的管牧,原先在酒肆之中他便因为早起的事情有许多怨言,如今像祭孔大典这般复杂的祭典,他原先定然是没想到的,只是眼下连谢子期都偷溜出来了,珉和不信管牧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正场之中。

    谢子期眉眼之间带着促狭的笑意,倒是给了珉和一个解答,“我们谢家之人虽不必跟完全程,但谢家学子总归需要留下一个记下谢氏训言,往年我有事的时候便是叫谢竹留着,正巧今日教算学的袁先生将珉晨留了下来,我便叫阿牧一道留在了那处。”

    珉和闻言一愣,随后没忍住笑出了声,她都能想到管牧脸上的表情能有多不愿意。想来谢竹昨日撺掇管牧替他上书院,便打着这般的主意。

    珉和侧目看他,“你们下回再来酒肆,说不准阿牧会忍不住将你二人一道赶出去。”

    下一瞬珉和便对上了谢子期带着笑意的眼神,“我同阿竹被赶出去,珉和可能可怜可怜我,收留我一番?”

    谢子期这番话说的过于直白,反倒叫珉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有时候隐约能察觉到谢子期的心意,可有时候同一件事情,于她和谢子期,往往意味着不同的结局,有些人是她不能去想的,珉和沉默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说道:“谢家的公子,怎么会无处可去呢?”

    珉和这话说出,拿眼梢偷偷打量了一番谢子期,却见他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神色似是多出了几分寂寥之色,“谢家的公子怎么了,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追名逐利,反倒不如珉和你同阿牧这般自由。”

    兴许果真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和自己的烦恼不太一样,不过有一句话珉和不太赞同,“谢公子你说的不对,像我和阿牧这样,不也是为着多挣些钱吗?”

    谢子期忽然停了下来,站在珉和身边,幽深的眼眸看了她半晌,看的珉和有些不知所措,怀疑自个儿是不是真的说错话了,忽然谢子期展颜笑了几声道,“是了,是我说错了。不知珉和到时候能不能也带着我一起多挣些钱?”

    珉和忽而想起前些年的事情,那会儿珉和十二岁第一回来晋州,事实上那一年晋州周边的几个地区都糟了灾,连着大半年不落雨,也只有晋州还有少部分米粮在外售卖了,可即便如此,那价格也贵的离谱,她便是在那会儿遇上了年方十四的谢子期,明明那会儿的谢子期也只是个没什么话语权的少年,却愣是叫家中的米铺挪了一部分存粮卖给她,若非如此,只怕她和阿弟都熬不过那个夏天。

    珉和笑着拍了拍谢子期的肩膀,“谢公子且放心,若你果真有那一日,那宁和酒肆便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谢子期也不知道珉和想到了什么,但看如今的情形,珉和一看便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他索性也不强行解释了。

    濯砂书院有一处枫园,如今这个时节,枫叶正红,谢子期带着珉和是往书院里的食楼去的,今日的典仪要持续许久,食楼里准备了许多晋州名宴上的菜式,往那处去正要经过枫园,而往年这个时节的枫园,都是重阳先生入住的,今年也不例外。

    谢子期透过白色石墙的窗槅,能望见那一片鲜妍的红色,不知他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珉和正一脚踏上石阶,却不见身边领路的那个人,回头便看见谢子期盯着游廊上的那片白墙不知在想什么。

    珉和正想开口问他,却听谢子期突然开口说道:“珉和可还记得月前方老先生拜访一事?”

    珉和着实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谢子期说的是先前她和管牧给书院送酒,顺道听了一回重阳先生的讲学,反倒卷进一桩麻烦事的那日。不过这事情说起来都过去许久了,怎么谢子期这会儿倒是突然提起来了。

    珉和摇了摇头有些疑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事情不是过去许久了吗?”

    谢子期摇了摇头,“前些时日,方老家主来我谢家拜访了,那日我正好在家,”谢子期想起那日谢竹打听来的那些事,犹豫片刻道,“我原本以为那日方老家主是前来拜访重阳先生,重阳先生虽不怎么管书院之事,但他却是纪先生的老师。但是那日我听谢竹说,那天方家人是去拜见纪先生的,同重阳先生甚至没说上几句话。”

    珉和不觉意外,只道:“供酒的事情本就是那个纪先生拍板做主的,兴许方家的老爷子是觉得纪先生能给他几分面子?”

    谢子期眉头紧锁,但是那日他从谢竹那里听来的,说此事似乎只是顺带一提,方家人真正想问的,似乎是燕京之事,而方家拜访谢家的原因,也正是为了那桩燕京之事。

    他原本只以为纪渊只是一个寻常的先生,纪老先生虽曾经在朝为官,但又没有什么公爵侯位,只不过他恰巧是书院的前山长,这才叫纪渊做了这个祭酒,但那日的那件事情,倒叫他觉得此人似乎并非仅仅只是个书生。

    只是此事其实原和珉和关系不大,不过是他瞧着那人似是对珉和有些特殊,这才有此一问,“兴许是吧,我只是突然想起此事,其实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只是纪先生城府颇深,若非珉晨如今就读书院……”他恐怕不会叫宁家人接触这位纪先生。

    珉和扯了扯唇角,又想起纪渊先前在酒肆嫌弃她的那几句话,“你且放心吧,珉晨是个黑白分明的人,那位纪先生明明是书院先生,嘴上却那么毒,珉晨才不会被他迷惑呢。”

    俩人且正说着,珉和的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对她而言有些陌生的声音。

    “你们说的,可是纪渊纪先生?”

    俩人同时回头望去,珉和身后插话那人是个看上去颇为温婉的姑娘,若非谢子期刚刚提到方老家主拜访的事情,恐怕珉和还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这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姑娘,正是当日跟着方义一道前来的方家嫡女,方妗予。

    谢子期倒是第一眼便认出了她,皱眉问道:“方小姐?”

    方妗予冲着珉和温温一笑,随后随着谢子期行了一个同辈之礼,“我只是听闻你们说起纪先生,颇有些好奇。”

    “晋州的读书人皆知,纪老先生的独子如今正在濯砂书院替老先生守孝,只是也因此,纪先生平日里几乎不出书院,原先听家中小弟说起,纪先生在书院也只授棋艺一课,方才听闻二位说起,这才起了些好奇之心。”

    谢子期失笑道:“方姑娘只怕多此一问了,我同珉和也并不比方姑娘多知道些什么,今日闲论几句罢了。”

    方妗予道:“听闻小弟曾冲撞了宁姑娘,我在这里替小弟赔过。”

    珉和忙摆了摆手,若是冲着方廷均那样的纨绔,珉和能说上百来句脏话不带重复的,管叫他说不上话来,可对着方妗予这样的姑娘,珉和却好像一下就不会说话了,“不用不用,方廷均是方廷均,你不必替他道歉。”

    方妗予唇角微微抿起,勾起了一抹温婉的弧度,“家弟是家中幼子,父母宠爱,难免皮实许多,听闻前些时日大哥曾带着家弟去了姑娘的店中,还撞上了纪先生?”

    珉和闻言总算是知道这位姑娘的来意,无非是拐弯抹角地打听着纪渊的消息。

    “你问纪先生?他不过是来酒肆定些陈酒,我同他不算很熟,也不过两面之缘罢了,不过那人……”珉和正想说那人嘴巴毒的很,实在不是什么好对象,却被谢子期猛然一拉手肘处的衣袖,珉和想起如今可还身处纪渊的书院,要真叫人听见她背地里和别人说纪渊的坏话,只怕回头这位纪先生又要来找她麻烦,遂笑了笑,想蒙混过关。

    却不想这位方小姐竟是个打破罐子问到底的性子,“那人……我是说,纪先生,如何?”

    珉和只好磕磕巴巴敷衍她一句:“纪……纪先生,是个好人。”

    也不知方妗予信是没信,她只沉吟片刻突然苦笑一声,“说起供酒之事,我还需提醒宁姑娘一声,书院供酒从先帝时起便一直是方家之职,爷爷不会轻易放手,宁姑娘……平日里,还是多小心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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