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时间像是从这里凝固住了。
不管自己丢下的惊天巨雷，哈娜很平淡地扫了眼阿蒙，“该你了。”
阿蒙手指抽了下，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
他清晰地听见了哈娜说了“羽蛇神”。
这个词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
羽蛇神的名字叫库库尔坎（kukulcan)，是玛雅人心目中带来雨季，与播种、收获、五谷丰登有关的神祗。
按照传说，羽蛇神主宰着晨星、发明了书籍、立法，而且给人类带来了玉米。羽蛇神还代表着死亡和重生，也是祭司们的保护神。
是的，祂代表着重生。
但，这个时候阿蒙倒也不至于关住“复活”这种事。
他在意的是这个时空拒绝背后的意思。
现在不可以？
未来……就可以吗？
他手臂上的肌肉绷紧。
先前的胜券在握，无穷的得意和志气宛如漏气的气球干扁下去。
一股子毛骨悚然的感觉缓慢地涌现出来。
“这个世间所有的力量都被标注了责任，阿蒙?加勒姆。”
哈娜淡淡的撇了他一眼，她说：
“拥有尤贝尔就意味着，要从毁灭一切的光中保护所有的次元。”
“只要光不会消失，战斗就不会停止。”
阿蒙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在女孩堪称冷酷肃穆的眼神下，有种被鹰隼抓住的错觉。
但哈娜并没有为难他，冷色调的眼瞳里仿佛有火在燃烧，她的声音却是柔和的——称得上柔和地说：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只为与祂战斗而生。”
话音落下，阿蒙用一种惊恐交加的眼神看着她，转而缓慢的、迟疑的扭头对上十代。
“啊，没错哦，十代注定的命运…和责任……”
明明是笑着，阿蒙却觉得哈娜的神情透着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生吞活剥掉的狰狞。
“我知道了。”他低下头，神色平和，整个人看起来也很平和，“加勒姆集团不会再追求精灵的力量。”
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敢于使用那种程度力量的精灵，本身就代表着那名决斗者也不正常。
也是，就刚才那场暴力又单方面碾压的战斗，任谁看了都明白，剥开那层人皮，自己面前的这位漂亮少女，她的真身根本就是一头不可理喻的怪兽。
的确也只有怪物能做到杀精灵像是碾碎蝼蚁，硬生生打断了一个有着魔神力量的怪兽脊骨……
居然有人愿意和这样的怪物在一起？明明拧断脖子花费的时间甚至比一次呼吸还要短。
连麻绳都没有的狂龙，也有人为了所谓的爱靠近啊……
而最不可理喻的是，这头龙，她身上甚至还带着一股子香气。
他悄悄用余光去看哈娜，在想明白敌我差异后，他有点不敢直视这个看起来精致如人偶的女孩。
但或许是因为此刻的风太轻柔，也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香气太缥缈，如同轻纱一般过滤了那些血气和声音。
置身在这个角落，感觉一切都变的摇摇晃晃，仿佛沉进水中，人世间的一切，摇落在水波之中。
心中那些野望和阴霾也就此慢慢平复下去，阿蒙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往后退了一步，影藏在人群中不再言语。
搞定这个，哈娜染了一层血色的眼睫颤了下，焦躁如同丝线般在内心深处堆积，却无法排遣。
“约翰。”
“嗯，有什么要和我交代的吗？”玉石般秀美的少年温和地回应道。
“虹龙在精灵界，回头你…”哈娜瞧了眼垂首不言不语的十代，她就这么看着棕发的少年，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
怎么说呢。
笑得过于体贴，约翰心中都生出了微妙的不详预感。
她慢吞吞地补齐下半截话，“你和十代去异世界找找看吧。”
很好，自己是十代的保姆是吧。
约翰在平实的圆台上磕了磕脚后跟，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憋屈。
“行。”他好脾气地应下来，又问了句，“怎么去？虽然知道是地点，但异世界什么的，也不是我想就可以去的吧。”
“哦，那个啊，你们去找收留三泽的博士就好了，他研发的方向刚好是打开异世界大门呢。”
“…有去有回吗？”旁听到现在的奥布莱恩提出了重点。
“不会哦，”女孩用着可爱轻柔的语气回道，“虹龙可以打开次元的门，它会带你们回来。”
说到这里，女孩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再不行，你们直接报我的名字，让当地的头把你们送到守墓一族就够了。”
“啊？”这声可谓是真心实意。
“我打穿了十三个次元，真遇到解决不了的就报我名字就够了。”她说得坦然又自信。
这种坦然和自信是凭借着她的能力还有努力撑起来，所以她毫无畏惧。
“？？？”约翰骤然睁大双眼。
惊愕到几乎失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发动战争？”
“是。”她的容颜是真好看，轮廓清晰，五官分明，是只能用秀丽来形容的一张脸，一笔一划都像是比着尺子量出来的。
她说，“弱肉强食，多简单。”
“哈娜以前说的新地盘就是指这个嘛？”
十代轻轻地问哈娜，声音也显得压抑。
“嗯。”哈娜看着十代，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
她瞧着棕眸的男孩，慢吞吞地从染血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球——
——当初的，社长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红白球。
他听到女孩儿的声音，带着湿润的血气，在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说道：
“你，自由了哦。”
声音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又似乎是微妙的不甘。
“……什么意思？”
红白二色的圆球从女孩手中落下，带着斑驳的血迹一路滚远，从高台跌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代的视野变得模糊，也可能变得清晰。
他下意识、宛如困兽般拉住的哈娜的衣袖，血霎时就染红他的手指，又从指缝里渗出来，泅湿了衣袖，留下湿漉漉一片红，空气中微甜的腥气渐渐变得浓郁。
“以后见不了，还是忘记比较好。”
“不要……”
此时还带着点风，男孩赤红的衣袖沾满了血液，已经沁湿了棉质的布料。
但他无所谓，一心一意望着她。
挺标准的青春期少年——
充满活力，对喜欢的东西专注，但不怎么注意边幅。
怎么说呢。
人的心态会影响观感的，因为心下笃定的木已成舟，哈娜此时看他，就很有欣赏自己所有物的心情了。
‘真是舍不得啊。’
蓝眸的女孩虚虚抬手在眼前，比划着十代的身影，做出了个将他攥在手心里的动作。
一份彻底确定的掌控权，已然为她催生出了理所当然的占有欲。
可是……
她慢慢松开手指，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
“原本，我想带你一同回去。”
哈娜很从容地将内衬里的一张卡片拿了出来。
修长手指轻巧地用力，那张卡就翻转过来正对十代一行人，她冲着男孩很和善一笑。
“将你封印带走，多简单啊。”
笑容里没有半分阴霾，是纯粹的、温柔的笑容。
“！”差点被这句话哽死的约翰，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准备劝劝，就听道：
“可以的。”
十代如此说道。
约翰迟疑片刻，才没有抬手去摸他的头，真不是失了智吗？
然后哈娜没看他一眼，十代也没看他。
他依旧是专注地看着哈娜，脑子乱糟糟的，对那句话的渴望逐渐填满他的内心，渴望着和她一起离开。
“我就知道啊，你不会拒绝我。”
她最后补充了一句。
“和我想的一样呢。”
“真是可怕….…”
约翰的这句呻|吟般的叹息，不知道该说是那份十代对哈娜的眷恋所作出的骇人听闻的事情，还是女孩对自己的恋人所作出的判断……
“我不会这么做的，”哈娜眼神突然温柔下来，流露出比之前更深厚的耐心安抚和喜爱，“十代，你要知道喜欢的时候可以不择手段，那不喜欢的时候也可以不择手段。”
“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是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存在，我想了很久，还是放弃了。”
“舍不得啊。”
这些话语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承载着她的直白热烈的爱意。
怎么说呢。
十代直接被她说愣了。
明明是她的问题，却倒打一耙——
本质不是她要离开，而是游城十代擅自辜负他人的好意。
他还有很多想说的，在这股子冲击下，最后只变成了五个字：“我不想你走……”
“欸，真的服了你了，”哈娜叹了口气，因为疼痛，她说话的节奏变得慢而平缓，语气坦然得没有任何波折，“不说清楚，你还真不明白呢。”
“我已经够偏爱你。”
“人也好，世界也好，哪怕是我坚守的信念，都比不上你。”
“不该偏爱任何一人的我，有了私心。”
只是几句话，游城十代却感觉自己要被心中汹涌的喜悦击碎，可这喜悦又伴随着痛入心扉的痛苦，宛如从骨血中长出的花，灿烂而又鲜血淋漓。
“不可以留下来吗？”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要不是离得很近，哈娜根本听不清。
“我不可能留下来的。”
没有任何过激用词，女孩子用理所当然到平铺直叙的口气，很认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
十代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的闪烁，下一秒，他又自然地埋在哈娜的颈窝里，搂住对方的力道大得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怀里。
哎，这家伙怎么还是这么爱撒娇啊。
“我知道所有的历史走向，我在之前保护了所有人，只有这次我没有。”
“你要我说到什么地步才懂啊。”
“学院和你，我选择了你。”
“或者说这个时空除了你，所有的人在我眼中都是可以牺牲的。”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恐怖的事情啊。”
十代的指尖颤了颤，他稍微动了下，“以前，不喜欢我吗？”
“噗，”哈娜忍不住侧过头，唇角勾起，“好好好，都这个时候了，说清楚点也无所谓。”
“以前就是普通的喜欢，就像喜欢这花、这天、这地和世间所有，就算得不到你的回应也无所谓。”
“毕竟，身为凡人的我，怎么可能得到月亮。”
她弯起那双像天空又像大海的眸子，爱意的情绪从眼角眉梢，从她浑身上下任何一处冒出来，“现在的话，我才醒悟。”
“我…是爱你。”
于是：咚。
咚，咚，咚。
十代听到自己胸腔里摧枯拉朽般响起的悸动，脑内血液奔涌的声音，潮水般的盈满了耳廓。
再下一秒，清晰的、偏执且激昂的情绪涌上心头，幻觉般的产生了短暂的窒息，根本无法判断这样卑微着动容的人是不是自己。
他在一片眩晕里。
晃动的视野里，是女孩那头月华般璀璨透亮的银发，浸润着大片热烈的、泛着湿漉漉血气的红色。
他的思维空茫了一瞬间，机械性地转动了下脖子，就听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哈娜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却想起自己手心全是血液，十代倒是在她掌心里蹭了下，棕色的呆毛都染上了暗红的血迹。
“我没被留有这种选择。”
“我得回去。”
哈娜这话说的笃定并且毫不犹豫，与其说是在安慰十代，不如说是在坚定她自己的信心。
“还记得之前和你说的嘛，”哈娜对着十代看了一会，地面上血的热气渐渐消散，“也许有一天，你还会…讨厌这份特殊呢。”
她补全当初的未尽之语，“其他人和我不熟，并不会因为我的离开难过，可你就不一样了。”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这样，相遇是奇迹，分离是必然。你，后悔了吗？”
“才不后悔……”抬头看她的男孩，眼眶通红，眼神认真又偏执，自然而然催生了一种奇异的亮光：“我们一定会再次相遇的。”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捏紧了般，疼地他手脚发冷。
“那个约定……”
“我一定会赢你的，哈娜。”
听到他那么说，哈娜有一瞬间是真的感到很惊讶，但认真想一想，这个人是游城十代，又不那么令人费解了。
“……这个时候，你还在意这个啊？”
“是啊！很难理解吗！?”十代又气又笑地瞪了她一眼，“不是说，从来没有输过，那就除了我，谁也不可以输！”
“只能输给我！也只有我才能赢你！”
约翰：……
真是可怕的家伙呢，十代这家伙。
不容许哈娜会因为决斗而受伤，脆弱失败的那幕只有他可以看到，这是何等可怕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行啊。”哈娜眼神复杂地凝视了他一会，用着说不上是惊奇还是惊叹的语气说，“我会等你的。”
无论多久，会一直等待……
“喂！”
奥布莱恩倏地发出警告的一声。
察觉到什么的约翰也看去，便见有流光溢彩的光不断从女孩身中溢出，哈娜的身影居然逐渐地与周围那些光粒子能量融为一体。
以至于整个人开始虚幻。
这惊的十代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边说着十代也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
但他自己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只有哈娜。
霎时间。
十代感到心凉了一半。
遭受这些异常的哈娜本人倒还算情绪稳定，她只是淡定地看着自己逐渐虚幻的身影，接着才抬头看向前方的少年。
“嘛，之前就好奇自己到底怎么回事。”
她摊平手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个躯壳不过是红龙捏造出来的，从刚才到现在，不是一直在流血嘛，即使这样也没有问题呢。”
“与祂定下誓约——十四岁的我。”
“这样的话，真正的我还停留在百年之后呢。祂只不过将我的灵魂带了过来。”
话音刚落。
她的身形便完全虚幻了，像是溢散的那些光粒子融为了一体，也像是直接消失在了这個地方。
十代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抓，然而就像是在抓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从他指间流过的只有那些光粒子。
模糊不清的人影轻声说了句：
“赢了，真是场有趣的旅行。”
他怔怔的看着这片流光。
转瞬间。
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个时候，停止住的时间突然转动了。包围着学院的乌云随着主人的离开渐渐消散，瓢泼大雨也慢慢小了下去，变成更为柔和的雨丝。
而月光居然能透过乌云的缝隙普照大地，每一滴雨丝，都映射出了彩虹的色彩。透着雨帘看向天空中的乌云，好像乌云都变成了七彩祥云。
十代仰面朝向天空，让冰冷的雨滴顺着脸颊流淌。
“月光形成的彩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