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

    岸边碧草如茵,小银蛇焦急地张望。

    但蛇类的视力并不是很好,它只能盯着黑漆漆的湖面,在湖边来回徘徊。

    主人的天赋能不能找回,就看这次了。

    世上其实并非只有人与兽类,开了灵智的兽称为妖,而天生灵体的人则称为隐族。

    隐族与世无争,代代居于洞天福地中,往往在乱世中才会出现。

    百年前,群雄逐鹿,乱世将至,便有能人异士在各国之间平衡,才不至于造成生灵涂炭,流血漂橹的情况。

    而战乱结束后,他们又隐入山林,无人能寻。

    隐族之人越早觉醒天赋,日后造化便越大,而它的主人檀雪回,则是天之骄子中的佼佼者,众星捧月的存在。

    两岁觉醒偃师天赋,十岁便能控制活物,纵然天赋卓绝,主人也没有懈怠,十二岁时便能通过被控制者视物。

    隐族的孩子到了十三岁时,就要到外界历练。

    主人的天赋便是那时消失的。

    那次历练它并未跟去,原本以为就是一场普通的历练,可主人两年后失魂落魄地回来,竟丢了历练时全部的记忆。

    测灵时,也检测不到丝毫天赋的存在。

    主人是隐族少主,没了天赋就失去了继承族长的权利。

    虽然它知道主人不在意族长的位置,可它明白,主人心中一直存在一个信仰。

    神曾赋予人们神力,是为隐族。而隐族则是神最虔诚的信徒,千百年来,没有人见过神的真容。

    隐族就像是被投下的试验品,清醒又痛苦地等在天与地的交界线。

    主人说,等待才是最愚蠢的,他想亲手挣脱神的束缚。

    可乌玉想,主人那么平淡的语气,不像去见神,像是要去斩神!

    于是,几年后隐族外出之人频频失踪,主人才被族长放出,去寻找失踪族人的下落。

    他们在中原辗转几个月,才靠近了主人天赋的源头。

    这份契约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上,一旦远离,主人便会天赋全无,变为普通人。

    只有杀了她,或者让她念出解除契约的咒语,两人的羁绊才能斩断。

    小银蛇吐了吐蛇信子,主人向来光明磊落,万不会杀一个无冤无仇的陌生少女。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便见倒映的水月开始扭曲,水面激起千层浪,紫衣青年怀中抱着一个瘦小的姑娘稳稳落在岸边。

    两人皆有些狼狈,衣衫发丝贴在身上,湖水从衣角淌下。

    素灯的双手撑在草地上,猛咳几声,呼吸才畅通,原身的身子骨弱,冷风一吹,那股寒气直往骨缝里钻。

    小银蛇扯着一件衣物,朝檀雪回“咝咝”两声:“主人,您虽然恢复了一些天赋,但夜风潮冷,您还是披上披风吧。”

    檀雪回将披风捡起,随后披在了闭眸调息的素灯身上。

    素灯睁开眼,正欲仰起头,青年却突然半蹲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张字条,“念出来便不会杀你。”

    衣袍被湖水浸泡后,与他的身体完美贴合,青年完全暴露在月光下,肌肉紧实流畅,却不过分健壮。

    她扫过青年脖颈左侧的红色刺青,不像是西域人,更不像中原人。

    素灯拿过他掌心的纸条,慢慢看过去,又是同样的异族语言,大致意思是她愿意主动解除一份契约,从此互不相干。

    素灯盯着他的眼睛,“我之前见过你吗?”

    她遇见的人太多,经历的事也太多,仅靠一张脸,不能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一丝波澜。

    檀雪回看了她一眼,道:“没有。”

    素灯笑了,“那你我何来的契约一说。”

    “……”他也不知道这契约从何而来。

    檀雪回沉默了良久,直到小银蛇用脑袋拱了拱他的小腿,他才嗓音浅淡地说:“解除契约只有两种办法,念出这段咒语,或者,承载契约的一方身死道消。”

    “你在威胁我吗?”素灯弯起眼眸,手撑在柔软地草地上朝他靠近,在两人之间仅剩一个拳头的距离时,素灯停下,轻轻感叹了一声:“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很喜欢。”

    檀雪回本想后撤的身子顿住,他微侧过头,冰凉的耳垂染上些许热意。

    小银蛇恨铁不成钢地扯他的衣角,“主人,她的意思是想要你的眼睛,你可别上当啊!”

    它的主人信仰坚定,无论族中多么优秀的女孩子对他表达出仰慕的意思,主人定会礼貌拒绝,从不会逾矩半步。

    换言之,主人在感情方面就是个新手小白,这姑娘笑意盈盈地一蛊惑,主人便会轻而易举地跌入陷阱中。

    素灯坐正了身体,头发还在滴水,她裹紧披风,抿唇笑道:“还请见谅,你的眼睛很像两颗宝石,虽然我不喜欢宝石,但我喜欢你的眼睛。”

    她乖巧地坐在草地上,眼角眉梢笑得愉悦,将自己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丝毫不记恨檀雪回拽她入水的事情。

    檀雪回还记得抱她上来时,她身上硌人的手感,女孩睁着黑润润的眼睛看他,檀雪回突然垂下眸看了眼小银蛇。

    小银蛇看懂了主人的意思。

    她有点可怜。

    遭人暗杀,又因他浑身湿透,担惊受怕。

    檀雪回对她笑了笑,放轻了声调:“我不会杀你,你念咒语将契约解开。作为报答,也是方才让你落水的补偿,我会满足你一个心愿。”

    素灯也翘起唇,柔柔地说:“我想要你的眼睛。”

    “……力所能及的心愿。”

    “你的眼睛。”

    “……”这姑娘太过倔强,以至于檀雪回颇为头疼,可她的嘴唇都白了,整个人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般瑟瑟发抖。

    他手掌撑在膝盖上借力起身,颈侧的铭文刺青在黑夜中模糊不清,“两天后,我会再来找你,希望那时你的选择会改变。”

    小银蛇攀至他的肩上,安静地盘成一团,吐着蛇信子,绿豆大的眼睛瞪着素灯。

    檀雪回曲起两指敲了下它的头,“乌玉,别吓人。”

    素灯站在湖畔,乌黑眼眸盯着青年的背影隐入黑夜中,眼底兴致久久不散。

    她未在原地待太久,趁着月色正好回了厢房。

    春雨听见开门声,登时站起身扑向素灯,发觉她浑身潮湿,春雨又急又怕,“小姐,您身上怎么都湿了,是不是有人欺负您了?”

    她去殿中找了小姐,却没看见小姐的身影,古宁寺中又不允许喧哗,她只能坐在厢房中焦急地等待。

    素灯伸手擦她脸上的泪,“我去了一趟后山,不小心摔了一跤,身上就沾了些湖水。”

    春雨后怕道:“幸好小姐福大命大,才没有落入湖中。”

    素灯对湖边的事一概不提,她声音轻柔:“祖父的死因还未查清,我自然不会死。”

    春雨重重点头,又见自家小姐的脸色苍白,赶忙将她扶到桌前,又斟了一杯热茶塞在素灯手中,“小姐,奴婢这就去给您打来热水,您且等一下。”

    她说完便去打水了,素灯在木桌上发现一封信,信封上提笔,蒋素亲启四字。

    素灯看完时,春雨已经将水打好,正要服侍她沐浴时,素灯突然道:“春雨,明日我们便回去。”

    春雨怔了下,旋即道:“好!”

    *

    “娘,听说爹同意让蒋素回来了。”锦袍少年将茶杯搁置在桌上,眉宇间出现川字,“明明她前几日还执着要查清真相。”

    幼时,娘亲便常常告诉他,蒋素的生母是个狐媚子,生的一副好颜色,将父亲勾得魂不守舍,娘亲夜夜独守空房,险些将眼睛都哭瞎。

    好不容易等到那狐媚子阖上眼,母亲却又哀叹,说她也是个可怜人。

    送蒋素去庄子的时候,母亲曾低头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蒋云泽虽然不记得她眼中的情绪,但到底不是恨。

    可蒋云泽却讨厌这个十几年未见的妹妹。

    他还记得见到蒋素的第一眼,女孩灵动娇俏,一双杏眼怯生生地望着她们。

    他看到父亲明显地怔愣,娘亲咬牙切齿地微笑,心下对蒋素的厌恶愈加深刻。

    他不记得一两岁的事情,但他早就能听懂下人们的唏嘘,他们说,若是那柳氏还活着,说不定老爷会宠妾灭妻,将那柳氏扶上正妻之位。

    不仅因为柳氏的容貌,蒋辽年少不得志时,一直受柳家接济,到他步步高升官至尚书时,柳家已然攀不上蒋府。

    先帝病重,权贵世家纷纷站队,大夏国波谲云诡,蒋辽已然将山盟海誓抛之脑后,与三皇子心腹忠毅侯之女联姻,先帝驾崩之后,三皇子登基为新帝,改年号为昭顺。

    蒋府一路水涨船高,为了搭上这条大船,柳家将女儿送了过去,对于柔顺貌美的白月光,蒋辽自然旧情复燃,不到一年,柳氏便有了身孕。

    可就在柳氏即将待产时,柳家家主因罪入狱,柳家自此没落,柳氏也因此早产大崩血而死。

    贵妇人倚在贵妃塌中,眉间萦绕着丝丝哀愁,“她不该回来,大约也回不来了。”

    蒋云泽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地问:“娘,你是说——”

    程氏目光深沉:“没有倚仗的孤女往往是最便宜的货物,她不愿乖乖听话回到乡下,倒不如悄无声息地死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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