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雪回自知深陷泥潭，无法脱身，便不想将她再牵扯进来。
他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竟还要庆幸这段情缘始终没有结果。
面前是一片漆黑的街道，只有他的身影行走着。
乌玉问：“主人，我们去哪？”
檀雪回低声道：“还记得前天在五皇子府中发现的密室吗？”
乌玉点点头，想起那里面的情形后，它冷得一哆嗦。
那密室简直可以称之为地狱！
他们竟然残忍地剖开那些精怪的血肉，只为取出精怪体内的妖丹。
而石台上的人，或许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角落中堆积着累累白骨，有精怪的，也有人类的。
即使乌玉闭上眼睛，身体也被那森冷寒气冻得直打哆嗦，它都要忘了，它才是人族所说的冷血生物。
“明日他们就会举行仪式，借命求长生。”檀雪回淡定地说。
那些枉死的人，魂魄都被困在原地，只是因为他们仍有未尽的阳寿，却被人窥探天机，以极其残忍的方式从他们的身躯中被剥离出魂魄。
这座偌大的上京城，东西南北四个角落，皆有数不清的生魂在嘶吼，而最后一处……
便是明日他们举行祭祀之地。
隐族生来就有一块命晶，里面是他们修炼出的灵力与修为，而那五皇子是凡人，借命则需要大量灵力来压制反抗的魂魄。
檀雪回眸光凝视长夜，他要破坏仪式的进行。
*
最近的上京不太安宁，素灯在春雨口中得知。
妖物作乱弄得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被咬破脑袋的就是自己。
快到傍晚时，春雨突然匆匆跑回来，呼吸都没喘匀，便急忙道：“小姐，我见老爷带着侍卫出府了。”
闻言，素灯停下雕刻木箭的动作，然后将所有箭支都收到了箭筒中。小丫鬟依然满脸担忧地看着她，素灯往外走的动作一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春雨，在这里等我回来。”
春雨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重重点头。
素灯出了青蔓院，她灵活地绕开了所有巡查的侍卫，没走正门，也没走小门，直接跳墙出了府。
她背着箭筒，逆着将要消失的夕阳，脚步坚定的前行。
不远处的路口突然涌过一队兵，而最前方领头的少年，正是面色严肃的秦松清。
素灯小跑着追了上去，“秦公子。”
秦公子停下脚步，转头看见了她，注意到她背上的箭筒，他拧起眉，“素素？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素灯知道他和自己去的地方定然是一处，跟着他，她就不用再耗费力气闯进去了。
“秦公子去哪，我便去哪儿。”
秦松清不赞同道：“不行，这太危险了，那地方妖物聚集，会伤到你。”
素灯直接给他看箭筒中的箭，镇静道：“我不会干扰你们缉拿妖物，此次前去，只是想为我祖父报仇。”
秦松清眼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点点头，“那你待会儿记得站在角落里，保护好自己。”
素灯点头，跟着大部队朝她的医馆赶去。
天际最后一丝光线隐入地面，医馆四处驻守着手持火把的侍卫，幽幽火光照亮他们脸上细小的鳞片，或是属于动物的纹路。
秦颂浑身冰冷，察觉后面下属又惊又疑，他镇定地打了个手势，“动手。”
半妖人灵敏，警觉性很高，很快注意到有人靠近，与猎妖司众人撕打起来。
趁着混乱，素灯进入了医馆中。
她一步未停歇，手悄悄向背后伸去，取出一支木箭。玄弓幻化在她手中，素灯借着庭院中的火光看清了其中的情形。
粗壮沧桑的银杏树散发着荧荧光线，四个巫师模样的人带着獠牙面具，围在银杏树周围，阵法笼罩在上方。
而阵法的正中心，神情高傲的五皇子立在其中，她听见天上传来阴冷凄厉的惨叫声，源源不断的黑色怨力进入他体内。
巫师又唱又跳，手中垂下的吊坠与檀雪回给她的相似。
她举起长弓，木箭对准了五皇子。
谁知这时，变故突生，其中一个巫师手中出现一把利刃，在靠近五皇子时，将匕首送进来闭眼等待的五皇子体内。
她听见蒋辽的声音：“殿下！快来人，拿下这个奸细！！”
五皇子阴狠地看向那名巫师，捂着腹部厉声道：“将他给本殿下碎尸万段！”
侍卫持枪逼近，那人淡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冷峻的脸庞。
是檀雪回。
素灯怔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瞄准了蒋辽，箭矢“嗖”的一声，穿过窗棂，下一刻，她听见蒋辽凄惨的尖叫声。
庭院陷入混乱中，一部分侍卫追杀檀雪回，另一部分则是寻找隐藏危险。
素灯又取了一支箭矢，转向了痛得嗷嗷大叫的五皇子。
“那里有人！有刺客，大家小心！！”
侍卫纷纷后退，护在负伤的五皇子身前。
素灯遗憾地放下弓箭，从黑暗中走了出去，小白蛇和白狐都被捆绑起来，丢在了角落，见她进来，都开始挣扎。
蒋辽胸口插着一支木箭，痛得皮肉抽搐，看见素灯的脸后，脸色更加扭曲。
又是蒋素坏他好事！
檀雪回好不容易挣脱包围，又看见她出现在这里，担心地蹙起眉，“素素，你怎么来了？”
素灯掠过每个人都想要杀了她的眼神，挑了挑眉，“这是我的医馆。”
闻言，五皇子狞笑一声，“你的医馆？那正好，给本殿下一起陪葬在这里吧！”
从上京四周飘来的怨气渐渐减少，五皇子挥开了侍从，“仪式继续！”
巫师们颤颤巍巍地站回原地，拿着黯淡的命晶开始祈祷。
素灯袖中伸出一柄匕首，她招式凌厉迅疾，刀刀封喉，朝着五皇子冲去。
蒋辽见到这一幕，终于明白了什么，他眼皮子抖了抖，艰难道：“你、你根本就不是蒋素！”
素灯充耳不听，躲过半妖人的攻击，手腕翻转，在他脖间划过一道深入骨的血痕。
半妖人“赫赫”两声，瞪大双眼倒在地上。
蒋辽手指颤抖地指着她，“给我杀了她，别让她靠近殿下！！”
半妖人朝素灯涌来，她抿起唇，飞快地后退几步，一只手掌扶住她的背部，稳住了她的身体。
檀雪回收回手，深邃的眼眸在兜帽下看不清晰，他轻声道：“素素，想拥有自己的身体吗？”
素灯抬头，心头划过一丝不安，“檀雪回，你想做什么？”
他低下眸，红色的傀线自他指尖延伸而出，最先控制的竟然是素灯的身体，而后，傀线宛若灵活的游蛇，缠住院中每个人的身体。
庭院陷入了寂静，檀雪回可以看清他们脸上惧怕震惊的表情。
他走进阵法中，抬手抚摸银杏树苍老的纹路，这个阵法太过邪恶，若是现在制止，怨气凝成的恶鬼必然会留在人间，将世间变成炼狱。
他想赌一下，以他一个人的献祭，能不能抵消怨气。若是成功，还能送给素灯一具完整的躯体。
檀雪回不舍地回头，爱怜的目光落在少女略微讶异的脸上。
我能留给你的，大概只有这颗心脏了……
素灯动了动眼珠，身体努力地想要挣开束缚，可他的天赋回来了，以她如今的力量，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眼前突然暴起一阵刺眼的光亮，她的手指弯了弯，下意识闭上了眼。
她听到半妖人痛苦地惨叫声，在纯净的灵力中，所有半妖人俱化为飞灰。
耀眼的光芒逐渐消失，五皇子一脸茫然地倒在树旁，意识到仪式彻底被破坏，他死死咬牙，像是疯了般，“我的长生！我的长生呢？！谁把我的长生偷走了？！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素灯突然很平静地想，她的情感皆随着岁月消逝，大概不会为他伤心。
可她抬手轻轻一碰，湿润的触感在指尖扩散。
伴随着五皇子的嘶吼，暗处缓缓有人推着轮椅走出来。
他佝偻着腰背，皮肉像是干枯的树皮，松弛地披在身上，但他的眼神却依然精明。
蒋辽低垂下头，顾不得伤口，恭敬道：“仙人。”
老人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粘腻不清晰：“你就是忠庆侯的女儿，云慈？”
素灯在见到老人的第一眼时，兀然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还未回答时，秦松清防备地将她护在身后，“什么忠庆侯？早在三百年前，他便死了。”
老人呵呵一笑，喉管里像是堵了沙砾，“松清，你难道不认老祖宗了？”
秦松清怀疑地打量他，骤然瞪大眼：“老祖宗？！”
老人动作缓慢地朝他招手，“快过来，这女子乃是反贼，会伤了你的。”
秦松清正左右为难，素灯伸手抚开他，淡淡开口：“三百年前的忠毅侯，为了得到长生之道，不惜迫害我全族，用他们的性命满足你的私欲。”
老人非但并没有反驳，惋惜地说：“可惜，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素灯目光沁过冰般冷。
“不过，你来此自投罗网倒是解决了老夫一大隐患。”老人抬起手，隐藏在地下的阵法随之浮起。
既然秦松清这个小辈毫不乖顺，那便一起死在这吧。
明明周围什么都没有，皮肤仍像是烈火炙烤，仿佛要将灵魂都撕扯出来般，秦松清忍不住痛呼一声，下一刻便被推出阵法。
素灯鬓边生出薄汗，她仍抿着唇，一声不吭。
可这具身体只是凡身，不多时便昏死过去，她睁开眼，垂头看见自己半透明的手。
银杏树摇曳，想要将她召回，却对抗不了阵法的力量。
剧痛席卷全身，素灯蜷缩在地上，余光中，轮椅上的老人仍满脸慈祥地笑着。
忽然，耳畔响起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她艰难偏过头，尸体颈间所挂的紫晶粉碎一片。
素灯的眼眸空洞一瞬，低低笑出声。
他的身体没了，只剩下他的心脏。而现在，他的心也没了。
她忍不住将脸颊埋在快要消失的手中，却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扶起她的脸。
鬼是没有眼泪的，她死死咬住唇，抬眼看去。
青年温柔的轮廓半跪在她身前，素灯撑起身体，委屈地出声：“檀雪回……”
他们都欺负我。
檀雪回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不怕，素素不怕。”
金色的线犹如碎裂的瓷器般自他衣襟延伸，攀上他的下颌、脸颊、眼角，仿佛蛛网般爬满他的皮肤。
素灯慌乱地去抓他的衣裳，她对他摇头，“檀雪回，不要走。别走好不好？”
檀雪回释然地扯出笑意，他蓝灰色的眸子依然明澈漂亮，随着金光将他吞噬，逐渐灰暗。
“素素，保管好我的心脏。”他的话音彻底消散。
素灯落空的手指开始有了颜色，逐渐凝实，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掉落。
秦松清想要扶她起来，被她拒绝。
素灯蓦地轻笑一声，手中凝聚出玄金长弓。
蒋辽惶恐道：“保护仙人！保护仙——”
声音戛然而止，他胸口又多了一支箭羽，直挺挺倒地。
老人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敌了，枯朽的指节不断颤抖，“拦住她！快拦住她！本座赐予你们长生之道！！”
秦松清攥住她的手臂，拧眉道：“素素，他是我的老祖宗！”
素灯仿佛不解其意，歪头看他，“所以，你也想死吗？”
秦松清神情一怔，在她的目光下讪讪松开了手。
像是猫捉老鼠般，箭羽每次都射在不会伤其性命的地方，一个个半妖人成了刺猬，哀嚎倒地。
而老人战栗着退到了墙角处。
素灯平静地举起长弓，在老人不甘悔恨的眼神下，一箭穿透他的眉心。
秦松清无法劝解她，只能先去处理残留的半妖人。
素灯收起弓，她走到蒋素的身体旁，将紫晶的碎片一片一片捡回。
这是他千疮百孔，却仍然愿意爱她的心脏。
……
此事告一段落后，素灯带着埋在银杏树下的证据，为三百年前的忠庆侯府洗清冤屈，又将蒋辽弑父之事告知天下。
圣上得知此事后，大怒，将五皇子贬为庶民，流放边境。蒋氏一族永世不可入朝为官。而忠庆侯府被彻查了一番，与那位老祖宗仍有牵连的人全部被革职。
素灯是打破五皇子阴谋的主要功臣，圣上特赐予她一道空白圣旨，她却摇了摇头，只要回了属于忠庆侯的令牌。
令牌生了锈，被春雨仔细的清理一番，露出了它霸气的真容。
素灯看着满脸喜色的小丫鬟，好奇地问：“春雨，我并不是你真正的主人，为何你还要对我这么好？”
春雨低头想了想，道：“……云慈小姐，我知道小姐想要你活着，帮她找到真相。所以我也相信您是个好人。对待好人，我应该尽心尽力。”
蒋府如今被抄家，沦为庶民，素灯只能先留春雨在医馆中，若她想要离开，素灯自然会放人。
四季轮换，春去秋来。
春雨个子渐渐变得高挑，做事有条不紊，将医馆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今日是蒋素的祭日，她早早上山祭拜了。
白狐小声地问素灯，“素灯小姐，您真的不去找小檀了吗？”
它对檀雪回的记忆只停留在幼时，少年绷着一张冷脸，拉着素灯的手，不准她走。
素灯垂眸，抿了口清茶，“他还未原谅我。”
过了几日，白狐又问，她仍是这个回答。
几月后，白狐已经习惯地问出这个问题，素灯望着窗外的春景，还是这个答案。
直到两年后，一只纯白漂亮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羽落在她肩上，白狐还没有问出口，她眼中闪过欢喜的色彩。
“他原谅我了。”
素灯出发去寻找隐族之地时，正值浓春，深山开了遍地的花，她拨开藤蔓，低头与一只绿豆眼对上。
小银蛇吐着蛇信子，冷冷地说：“哼，跟我来吧。”
素灯温柔地弯起唇，“谢谢乌玉。”
乌玉未答，自顾自在山林中穿行，纯白的鸟儿飞在素灯身旁，乌玉瞥见，骂了句：“吃里扒外的东西。”
长明鸟唳叫一声，俯冲下去，啄乌玉的脑袋，乌玉羞恼，用尖牙去咬它。
素灯看着它们玩闹，觉得生动极了。
隐族的入口是一棵参天大树，进去前，乌玉别扭地叮嘱：“主人等了你很久了，你可不能再辜负他。不然，我们都饶不了你。”
素灯点头，之前是她太无情了，她自然认错。
乌玉带着她穿过朴素的长街，顶着隐族族民异样的眼光，来到了后山一处静谧的山洞。
素灯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进入山洞时，她看见了冰冷透明的一角。
青年安静地躺在冰棺中，眉眼俊美又苍白，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纸人。
乌玉说：“当然所有族人的命晶救了主人一命，带着他回到了族中，本来只要有命晶，主人便会苏醒。可哪知道，主人竟然将命晶留给了你，没了心脏，只能用天材地宝养着，慢慢恢复。”
素灯隔着冰棺轻轻碰了碰，她没有回头，只冷静地问：“具体要多长时间？”
乌玉最讨厌她对于万事都如此不在意的态度，当即冷哼一声，“有可能下一刻就醒来了，也有可能明天、明年，更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醒来了。”
素灯什么都没说，看过他之后便离开了山洞。
她每日都会在此时来看檀雪回，其余时候都跟着族民去山上寻找灵宝。
有时候，乌玉看到她执着得一身伤的模样，都不忍心地劝了一句。
素灯擦着药，微微弯起眸子，“乌玉在心疼我吗？”
乌玉僵住，猛地一甩尾巴，“谁心疼你了？！我只是在为主人着想而已，若是你死了，主人醒来看不到你，定然又会心死！”
素灯轻笑，挽着挎篮去了山洞。
看到里面的情形时，手腕处的挎篮“砰”一声掉在地上。
坐在冰棺上的青年注意到声音，缓缓回过头，如玉如琢的眉眼冷淡如初。
可见到素灯的第一眼，他的眼眸泛起笑意，像是一汪清澈的泉水般，将她温柔地包裹进去。
此后经年，爱意不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