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厌3

    屏风里香粉袅袅,罗帐松垮垮挽了半边,月光洒进雕花窗。

    南晏坐在屏风外的矮榻上,施展出一个小型结界罩在四周,随后点燃了通灵香,闭目施法。

    待视野渐渐稳定,所处地是一方封闭的石室。

    这次南晏没有被附身到谁身上,作为梦境的多余之物,极易惊扰梦主。他对自己打了一道隐匿术,再定睛向梦里看去,四面的石壁上镶嵌着颗颗明珠,发着幽暗光芒。

    石室中央的石台上,坐着一个阖目安然的男人,面容温和,穿着绣纹繁密的蓝华衣,深厚的灵力已然外泄,即将羽化辞世。他的修为已是化神期,却没能越过飞升仙界的天堑。

    南晏打量了此人一番,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前辈。

    这又是探到了谁的梦?

    化神期男人的身前放着一盏不知多久未用的油灯,凝固的油脂上落了厚厚的灰尘,只露出一小截曾经烧过的灯芯,矮短的古铜灯柄上篆刻着一个“言”字。

    忽然间,油灯“噗”地一声,凭空自燃了起来。

    男人眉间的血痣被照得发亮,他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向火光憧憧的油灯看去,忽而轻笑。

    “再晚点,我可就走了。”

    石室里空无一人,他自言自语地说完后,翻过手掌,向灯芯弹去一道淳厚灵力,火光便灭了。

    灯芯上一缕细微的袅袅轻烟飘忽至南晏眼前,这片梦境便变化成一片刺目的白光。

    耳边是凛冽的风声,道道干燥寒风刮得脸上生疼。

    南晏看清眼前世界时,仍是白茫茫,枯木寒枝,天地一色。

    远方有一缕纤瘦的黑色身影,背着一口小棺材似的漆黑铁匣,顶着铺卷的漫天雪花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那身影的黑纱衣翻飞,苍白的长发在风中凌乱,像极了辛淮岚。

    梦境离她越远便越模糊,分明就是梦主。

    南晏愣了愣,为何不管他在哪施法,都能进到她的梦里?

    雪原里渐渐地不见了人,只剩下被团团雪花逐渐掩盖的一长串深深脚印,绵延到天际。

    天地倏忽间变得模糊,她不会回来了。

    南晏想了想,在即将消散的梦中又施展了一次探梦术,重新追踪到了她的位置。

    可刚远远见到那抹黑衣身影,转眼间她便又消失了。

    就这样,南晏用了数不清次数的探梦术,看着她和人交易、和人争辩、和人尔虞我诈……

    看着她跋山涉水地寻找灵草仙株,披星戴月地萃取精华、炼制丹药,从来都戴着面纱、背着那口巨大的铁匣。

    不知追着她走过了多少年岁、换了多少个地方,这次她终于慢下了脚步,是在充满人间烟火的寻常凡间街市。

    小摊遍地,喧闹熙攘。

    日头向西落去,灼热的余晖渐渐散去,蒸得蜻蜓忽高忽低地在低空摇摆,铺在青石街道的人影被拉得悠长。

    南晏左右看着,总觉着有些似曾相识。倏忽间,他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向人群里飞去,越飞越低,仿佛要扑到地上。

    最后附在了一个不过三岁的孩童身上。

    接着,这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呼唤:“师父!”

    但是没人理他。

    南晏附身在这个矮娃上,纳闷抬头张望,喊谁呢。

    “师父——”

    这次孩子的声音带了焦虑的哭腔,南晏看着不及别人小腿高的自己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面前高大的人们逐渐散去,在他的视野中央,天光耀眼,一个背了黑铁剑匣的黑衣女子,驻足在这里。

    南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而她缓缓回过身,低头看着飞扑而来的小孩子,脸上是不可思议的呆滞。

    “师父师父……”

    孩童用胖短的胳膊紧紧抱着她的腿,哭得伤心欲绝,像被遗弃了一样。

    南晏愣愣地看着她覆着面纱的脸,她这样孑然一身,竟然有个徒弟。

    他又感到疑惑,辛淮岚的徒弟应该也是魔道要巴结的人,掌门师父怎么没说起过。

    辛淮岚蹲下来,轻轻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开,握着他胖乎乎的小手按在了背后那口剑匣上。

    这时南晏发现这口冰凉的铁棺竟在剧烈颤抖,但当这个孩子触碰过后,它便得到抚慰般安静了下来。

    “你倒是记得最初。”辛淮岚蹲在他身前和他平视,眼神似雪中温酒待故人归的暖意,和之前的梦里一样温柔。

    “若是你记起了后面的事呢。”她的声音轻柔沉重,又如絮落春水般平静却是再无归日。

    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是一种隔了穷冬朔雪的遥不可及,南晏有种再也见不到她的隔世感。

    什么最初,什么后面的事,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垂目浅笑着,从腰间储物袋里抽了张绣着萱草的丝帕,细细地为孩子拭净了脸上的泪水,问:“记得我叫什么吗?”

    南晏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这般温柔对待,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轻柔的力道为他擦拭泪水。

    他实在不敢相信,梦里的辛淮岚和梦外那个嘴角总挂着嘲讽的冷漠神医,会是同一个人。

    原来她在如今的年岁,对人也可以这般温柔。那他有朝一日……也会有被她这样温柔对待的机会吧。

    此时他附身的小孩子还在回答暮言的问题,小孩子张张嘴,干巴巴地吐出在他这个年龄还没学过的字:“阿言……”

    南晏瞳孔微震,心中顿时警觉躁动,难道这个孩子和前两次的短发少年,是同一人?现在这个人在哪?

    只是梦而已。他安抚自己,也许是那个人死了,辛淮岚太难过,做了个还能见到他的美好的梦,而已。

    “叫师父!”

    她轻笑着,责备地弯着指节轻轻刮了他的小鼻梁,又拿了颗靛蓝色的丹药出来,“张嘴。”

    哭着嚷着非要和她在一起的小孩,此时却不听话了,仿佛提起知道什么似的,紧闭牙关严防死守,绝不吃它。

    可辛淮岚却伸手娴熟地捏了他的下巴,轻巧打开了他的嘴,接着那颗丹药入口便顺滑地进了他肚里。

    头顶忽然被轻轻拍了拍,南晏抬起头,眼前的辛淮岚含着了了夙愿般心满意足的淡笑,站起了身。

    “再见……不对,不再见了。”

    轻柔地说完这句,她便转身离去,融入了繁华街市的行人中,顷刻间便不见了身影。

    周围的行人和天地开始模糊,南晏最后看了眼被留在原地的孩子,冲着她消失的方向哭得撕心裂肺,也随着梦境慢慢淡去。

    南晏再次使用了探梦术,却回到了浓香袭人的现实阁楼中,看来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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