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尽皆知1

    裴沉岚拿得果断,花寂也说得干脆。

    “拢金泥一两、移木土半斤、雎叶珠两颗、连云竹三寸、冰魄六颗……共三万六千五百两灵石,我们有缘,就算你三万五吧。”

    南晏差点没呛着。

    裴沉岚皱皱眉,这些灵材其实小题大做了,他要做的东西用凡人的陶土就够,但出去回来一趟要花掉几天时间,来不及。

    “能先赊着吗?”

    听闻裴沉岚风轻云淡的一句,南晏对他刮目相看。

    初生牛犊不怕虎,三万灵石是什么概念,寻常的结丹期散修到死都攒不齐。更何况他只是个筑基期,如今还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连灵石的获得途径都参与不了。

    花寂也平淡,只问:“你现在有多少?”

    裴沉岚抬起眼,看着对面没有五官的人形白雾,说:“没有。”

    然后两人站在桌子前,一起沉默了。

    “我这价格很良心了。”

    “实在没灵石,你看我身上有什么能押着赊账。”

    南晏上下打量着他一贫如洗的样子,都忍不住先嫌弃一句你能有什么配押着的。

    花寂也是如此想的,抱着胳膊审视着裴沉岚。但这人不卑不亢地直视着自己,泰然自若,仿佛未来他一定会有足够的灵石。

    “算了,你要赊,我也不能等个赔的。”

    桌上除了裴沉岚挑出的那些,剩下的材料被一道光拂过便消失了,花寂接着说,“你若愿意修炼一门功法,日后来渡我,这些东西便送你了。”

    听见某个字眼,南晏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附身的人。

    “不是什么人都能修炼吧?”裴沉岚也听得懂,反问得淡然。

    花寂没有多余的话,“只要你愿意。”

    闻言,裴沉岚难得地动容,垂眸沉思,能够修炼佛门功法的资质出奇地刁钻,花寂却说得这样轻松。不过也只是要自己个口头答应,佛门功法早被毁得一干二净,自己就算有资质也没机会修习。

    他便随口答应:“好。”

    南晏震惊不已,关于裴沉岚的史书他早已翻遍,从未有过他修习佛功的记载。不过佛功克制天下所有功法,他若修炼了怎可能安然存世。

    就这胡思乱想的功夫,南晏再回过神时,梦境的花谷房间已变幻成灵气匮乏的凡间山林。

    他朝自己打上隐匿咒,飞身跳上旁边小庙残破的屋顶,寻到坐在上面的梦主。

    “要是有天道来主持正义就好了,在产生纠纷的时候出现,明确指出对错并且予以惩罚警世,给世人指引……”

    “暮暮……”

    暮言转头看身边的千初,被打断了说话也没有生气,只是奇怪她为何打断自己。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看了很多很多。一开始认为啊,坏人都该消失,作恶的人都应该得到惩罚,这样才能对得起不作恶的好人呀!但是后来发现,世人只会在自己受欺负的时候才期盼天道,在自己作恶的时候希望天道去死。”

    千初说话时,两只胳膊撑着屋脊,仰头耸肩,靛蓝发丝和衣裙轻盈飘扬,灵巧得像只沐风昂首的自在鸟儿。

    可她漂亮的眼睛里,却悲悯又失望,“他们不感谢能辨是非的天道,他们不需要天道,他们需要的是永远悬在别人头上的正义之剑。”

    听着这番话,暮言心里更痛,比看到世间不公时的无能为力还痛。

    她倔强不信,问:“可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吗?”

    “有,有的。”

    千初点头,“大恶人欺负小恶人,小恶人转去欺负善人,善人接受的恶够多了就会带着所有的恶离世。就此世间和谐,开始下一轮的转移恶果。”

    “所以呀,遇到坏人不要祈祷无用的报应,遇到欺负你的人,就靠自己!打回去骂回去!一脚踹他脸上!”

    她边说着边咬牙切齿地对着空气一顿拳打脚踢,突然岔气似的弯下腰,难受得呲牙。随后她又朝着一个方向,双手抓起空气扯断,仿佛有看不见的藕丝。

    暮言懵懵地看着千初奇怪的动作,以自己的见识猜测,她应该是隐世的化神修士,做的事情本就不是一个凡人能看得懂的。

    想着千初刚才的话,暮言内心叹息,打得过就不会有痛惜和无奈了,可世间为什么会有不公平。

    “只要你足够强,就可以审判。”千初摊开手,不知扯碎的是什么东西,目光随着风流逝的方向渐渐远去。

    暮言垂下头,可她无法修仙,最强也不过是做凡人里的君王,王也照看不到天下所有人。

    她也只能是盼望有审判的人。

    千初带着暮言跳下庙顶,身影出现在里面的掉漆佛龛边。

    她随手拔下一把熄灭的半截香,刨着香灰问:“饿不?要不要烤点芋头?”

    暮言本就被千初的动作唬得心惊肉跳,听到是为自己做这种亵渎的事,顿时浑身一激灵,连连摆手:“不不不……不饿不饿。”

    “我就听裴沉岚天天在心里念叨哪里有芋头长,定的路线全是有芋头的。”千初给刚才挖的坑埋回去。

    暮言心里被狠狠撞了似的,鼻头发酸,眼眶一热,低声道:“他傻啊。”

    “可不就是傻嘛,什么也不说,就憋着憋着憋到死。”千初鄙夷地说着,把手里的半截香随手一扔,拍拍手,“上辈子憋,这辈子憋,下辈子还要继续憋。”

    蹲在一旁的南晏凝神偷听,脑门被飞来的残香不偏不倚地砸了个正着,从别人视角看来,香就像是撞在空气上直直坠下。他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发现二人注意力全在佛龛里的小佛像上,才松口气。

    千初端起佛像摇了摇。

    暮言惊恐地看着她造次,心里默念神仙佛祖别怪罪,不关她事,不关她事。

    “谁管呀,管的话这里还能这么乱七八糟吗。”

    千初嘟囔着,指尖点在佛像额头上,抽出最近收到的一次祈祷,放在暮言面前。

    暮言看着眼前画面忽然变样,自己神游似的俯瞰世界,视野缩进一座城的街上,又从酒楼窗户钻进去,最终停在摆满大鱼大肉的桌前。

    桌前的几人穿金戴银,喝酒吃肉,聊着天。

    一人端着酒杯哀伤地说:“我大伯天天逛青楼,他儿子赌博被人打断了腿,一家欠一屁股债,全靠女人织布糊口,她真惨啊。”

    旁边的人诧异问:“这都不和离?”

    那人悲哀的神色顿收,瞪起的眼珠上下滑动,说:“她儿子还欠着我五两银子,不能离,绝对不能离,她离了谁来还?”

    暮言正蹙眉,眼前的画面又是一变,柳条新发嫩芽,湿润的泥土被挖出深坑,一口最次等棺材被架着落进土中。

    先前在酒楼吃香喝辣的人站在坑边的人群中,情真意切地抹眼泪,悲叹道:“这辈子真惨啊,摊上这么个丈夫儿子。”

    暮言感到胸口窒息,眼前画面终于消失,恢复成破庙安宁的坑洼地砖。

    “暮暮你看,这混浊肮脏的人世。我们耗尽一生也只能渡他们肉身的苦,渡不了心底的恶。倘若有正义审判,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双眼睛,谁也不能逃脱。”

    耳边传来千初的声音,暮言眼中湿润,转头看她,她仰着天真无邪的漂亮脸蛋,靛蓝眼瞳黯淡无光。

    “应该布满人间的正常人,如今被称为圣人。”

    千初灵巧的声音此时在暮言耳里宛如恶魔低喃,她平息着胸口慌乱的心跳,低头看到佛龛原本放佛像的地方,塞着一张写了字的纸条。

    她想拿又不敢拿。

    千初伸手给它扯了出来,把佛像放回去,将泛黄的纸条递给暮言。

    她轻轻展开,上面留着一列漂亮的字迹——“想起我的时候就回家吧。”

    “谁写的?”暮言脱口而出,下意识认为千初会知道。

    “一个拿笔的哭泣小美人。”千初果然知道,哀伤地叹口气,“强者不做好人,逼得弱者都成最恶的人了。”

    她将纸条叠起来塞进暮言荷包里,站起身拍拍裙摆上沾的灰,牵起暮言的手,说:“走吧,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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