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医馆4

    裴沉岚感到她小身板的倔强,便随她停下。

    “你凭什么替她的命作主?”

    暮言大步走回去,夺回病人丈夫手里的药物,凌厉的眸子牢牢盯着他,“都说了不用给钱,我们能治好她,什么都不需要花钱,你凭什么阻挠她好好活着?她身为你妻子,在你手里就不配活着吗?”

    矮瘦男人惊愕失措,反应过来后土黄的脸涨得通红,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握紧拳头嘴唇翕动。

    留在原地的裴沉岚见状,上前将暮言拉到身后,防备地看着他。

    “你都知道了?你知道我想让她死?你知道我没花钱救她?”他被裴沉岚挡着,探出身子冲她咆哮,目眦尽裂。

    “你们这帮神棍就会骗钱!你年纪轻轻会治什么病?来折腾病人好玩?我看你是想害死她!”

    案上破烂的物什被一把扫落,在黄泥地上砸出沉闷的声音,矮瘦男人撒了气,恼怒地带出一阵风地走出去。

    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放下手中的铲子,眼巴巴地望着火冒三丈的暮言,小声说:“求求大夫,我娘……”

    还瞪着门口的暮言闻声转头,看了眼孩子泪汪汪的眼睛,不等说话,身边人忽然动了。

    裴沉岚拿出先前收起的物件走到炕边,一声不吭地接着上药包扎。

    孩子又垂下头,小声嗫嚅:“大夫别生气……为了给娘治病,爹花光了家里攒的所有钱,这几年越治越糟,今年过冬的粮食还没着落,我爹他脾气一直不好……”

    暮言猛地一怔,呆愣地看着孩子捡东西的动作,红着脸也蹲下帮忙捡,尴尬地说:“你娘能治好,不是大病,只是拖得太久,发热昏迷了。”

    孩子听了这话,喜极而泣就要跪下磕头。

    暮言这种情况见得多了,早有预料,手疾眼快将他扶起,把捡起的破碗放回架子,说:“去和你爹说一声吧,给你们开的药也不要钱。”

    目送孩子跑着出去,暮言心底愧疚,瞄了眼认真处理伤口的裴沉岚,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等孩子带着矮瘦男人回来时,炕上女人的伤已包扎完,身上扎着些银针。暮言端着水碗守在旁,裴沉岚在外面倒出满竹筐的储物袋抓药。

    矮瘦男人搓着手也感到难堪,走过裴沉岚时说了声“辛苦大夫”,见他恍若未闻头也不抬,于是更不好意思,忐忑进屋,赔笑地看着炕边的黄衫女子。

    暮言冲他笑笑,轻声说:“她刚才醒了,口渴喝了水,又睡着了。等我徒弟包好药,再和你说怎么熬煮。”

    “好,好。”男人感激地弯腰鞠躬,“辛苦辛苦。”

    算着到时间,暮言起身取针,男人连忙上前接过水碗。

    裴沉岚已将药按份量包好,背上竹篓等在外面。暮言裹起针具出去,对矮瘦男人嘱咐了要注意的事,和裴沉岚一起准备离去,又被他喊住。

    他问:“以后上哪找你们?”

    暮言忽然感到心虚,难为情地垂眸。

    裴沉岚回头说:“我们是游医,需要沿途将药材采买齐全,无法固定在一处。”

    “这……”男人失望又无话可说。

    这里有多偏僻、土地有多贫瘠,他是知道的。没有药材,再厉害的大夫一身本事也没法使。

    暮言安慰说:“那些药吃完也差不多了,之后日常多注意,伤口别捂着,不用多久就能完全康复。”

    她心里隐隐的疼,拽拽裴沉岚的袖子,示意该走了。

    见他二人离去,男人哀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还以为天山仙人回来了。”

    走上田坎的两人顿时停脚,裴沉岚诧异地回头看向暮言,她也是一脸的惊讶。

    “天山?”她转身问。

    随后他们从矮瘦男人嘴里得知了这片偏僻山区里,几百年来都有位天山月门的修真者坐诊。据说几百里外的那片山区也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天山仙人,药材常年充足,看病不收钱。

    但是在几年前,这些仙人就不见了,至今再也没回来过,像是这些穷苦老百姓做过的美好的梦,只剩他们当年居住的药观能证明他们曾存在过。

    药观坐落在这里最高的一座山上,从门外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株杂草,但药柜都已被村民们掏空。

    暮言在空旷的里面走了一圈,心里渐渐沉重。

    曾经在寻找天山的路上,她也听过关于天山药观的事,但那些地方多处有车夫驿站的乡镇,没了神仙治病,也有民间大夫。

    凡人大夫也是要吃饭的,找他们看病只是又要花钱罢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暮言走在刻有梅花的地砖上,抬脚迈出曾被踏破的门槛,回望早已寂静的药观。

    可世间还有那么多穷苦人家,在繁华城镇里无人理会,也在无人触及的深山野沟中。明明都是同样的人,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活得这样苦。

    药观以天山风格修建,与凡间迥然不同。矮瘦男人当年常来,见怪不怪地在观前庭中等候。

    裴沉岚则仔仔细细地将这里每一寸都收入眼里,如饥似渴般地接纳有关于暮言的一切事物、他与她之间的一切陌生领域。

    最后三人沉默地从药观离去,走在黄沙飞舞的干泥路上。

    裴沉岚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矮瘦男子见暮言一直低着头不吱声,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路两边的田地干裂,庄稼稀疏低矮。

    暮言踩着硌脚的石子,满脑子乱糟糟的,许多事情在这时候一起挤进脑海。她什么也分不清,只觉得心痛压抑。

    道路另一边轱辘过一架板车,随之而来的是风携带的糜烂气味。

    暮言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见壮年男子拉着板车,坐在车上的老人被烧伤了整整一只手臂,摇坠的皮肉挂在骨头上。

    是要去寻医吗?暮言心想着,转身要去拦下,却先被身后的矮瘦男子拦住。

    他摇头低声说:“小菩萨,这事别管。”

    暮言不知有什么说头,便也小声回他:“怎么了?”

    矮瘦男子看了板车一眼,眼中悲伤,介绍说:“他家女人难产死了,留个三岁的孩子和这老头,家里就他一个干活糊口的,孩子只能带着边干农事边喂,老头在家抽抽,滚火坑里了。”

    暮言认真地听完,没明白什么意思,说:“我们的药还多,也不要钱的。”

    “没必要了。”矮瘦男子叹口气,“在天山仙人走后,这里就是这样,年龄大了、得了病的,都送去山里等死。没钱看病,也没法养活。送去山里,眼不见不伤心。”

    “可是他……明明还活着啊。”

    暮言匪夷所思地看着车上脏兮兮的老人,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被别人判为死亡的道路上,无能为力地走下去。

    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老了,他也认命吗?被别人定下死亡明日的人会甘心长辞吗?谁不是只活一次,他们不想争取活下去的机会吗?

    暮言怔怔地朝板车追去,矮瘦男人不敢强硬阻拦。

    拉车的壮年男子听到一阵追赶的脚步声,纳闷回头,看到一个明显不是村里穷人的黄衫姑娘抓着车栏,一双清澈眸子含着泪花。

    她紧盯车上老人,问:“你想活吗?”

    他愣住。

    老人浑浊眼神里亮起光芒,却立即瞟向旁边要拉他去死的儿子,眼里的希望便被雨水浇灭似的,黯淡无光。

    他垂下湿漉的眼睛,嗫嚅无声,佝偻缩靠在板车上,没有摇头也没有理问话的姑娘。

    “你怎么不问问我想活吗?”

    枯瘦的壮年男子上下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被戳到痛处地吼叫,“他活着,你留我家里伺候他?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哎呀,你伟大!你说让谁活?你说吧!”

    裴沉岚身形一闪,飞到暮言身前将遏制不住情绪的男子推远。

    矮瘦男人也跟在后面,上前拉住同村人低声劝慰。

    不见暮言有反应,裴沉岚担忧回头,看到她直视着这场劈头盖脸的呵问,两眼大睁却无神。

    拉车的年轻人从矮瘦男人那里得知了暮言不收钱的大夫身份,只急匆匆瞟了板车一眼,便抿紧嘴唇背过身,紧蹙的眉头下,眼底的不忍再难掩藏。

    他重又拉起咯吱咯吱的板车,迎着落日,脚步沉实走向深山。

    矮瘦男人也与暮言道别,赶回去给妻儿做饭。

    暮言没有再去追问老人是否想活下去,只是错愕地远望他们,板车把手上的布包在颠簸中露出里面的灰面馒头。

    “救赎这件事不能只做一半,让愚昧清醒,又无力改变。明白地认清现状,才是最痛苦。”

    暮言忽然想起了千初曾说过的话,猛地感到心酸疼痛,炽热的泪水滚落下来。

    裴沉岚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人,这样为他人哀鸣的人。他心疼得不能自已,抬手拭去在她脸上第一次见到的泪水。

    “暮暮。”

    “我觉得救一个人两个人……没有用,救人救一半……”暮言第一次没更正他对自己的称呼,她望着另一个方向,神思恍惚。

    “我只救得了一时,我走后,那些治好的人又会吃不起药。”

    她喃喃着,仍是望着那个方向,又留下泪来。

    “我觉得我该回天山了。”

    暮言不知不觉蹙起眉头,为什么不能有人解决天山的事呢?为什么非要她回去呢?

    她也想好好活着啊。

    裴沉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边一无所有,动用法力后,直到天边尽头才看到绵延的皑皑雪山影子,像枯木间堆积的落雪。

    他听不懂她话里的悲伤,只问:“到千初前辈说的时机了?”

    暮言垂下眼眸,暗自做出决定,淡淡地笑了笑,“还没有,我们向北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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