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里一片漆黑，迷蒙不清，仿佛走在深夜大雾中。
这是暮言第一次进入他人神魂查看心魔，修士探查神魂已是危险，凡人更是九死一生。
世间多的是病给她治，在今天之前，她从未想过要犯这种险。
齐怀微担心的事情，她也担心。
思来想去，她索性决定自己来处理。大不了受点伤，反正也死不了。
“南晏，醒醒。”
暮言在空寂无人的黑雾里走着，频频四顾，仍旧找不到其他东西，无论人还是物。
她走得累了，在原地站住歇息，早知他的心魔空空如也，自己就不来涉险了。
眼前空无一物，身侧却忽然走过一个人影，那一瞬间仿佛拖长了几年。
修身黑衣，短发过耳。走过的一刹那容颜未改，暮言却明显感到，他变了。
他们之间也变了。从杏花树上摇花少年，到天山之巅陌路男人。
时常在梦中相见，清醒时分再见到，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她能闻到杏花的淡香，味道最难回忆。只要再闻到那年的芳香，灵魂就像穿越时空般，情感共鸣到仿佛重回当时。
暮言怔忡地回过头，漫天飘落的杏花瓣随着回眸，顷刻变成鹅毛大雪，一如她的梦境。
那模糊身影渐行渐远，半肩披风飘过面前，在凛冽的寒风中如烟淡去。
反正又不是她的心魔，暮言没有半点顾虑，顺着心意，朝他追去。
刚迈出腿，她就感到衣裳被人拽住，回头一看，南晏终于出现。
南晏跪在地上，将她的衣摆死死卷进怀里，哭泣哀求，“我是裴沉岚，他不是，你别看他，别不要我……”
暮言愣了愣，转头再望去，那个和裴沉岚一模一样的身影就站在不远，似乎在等她过去。
“我是他，我也是他……”
脚下的人仍在啜泣，可暮言还是想去前方看看。
“师父，我喊你师父了，你回头看看我啊……”
暮言猛地怔住，热泪盈眶。
她急忙回头蹲下，胸口仿佛窒息后的剧烈起伏，扶着他的肩膀，喃喃着：“徒弟……”
可说这话的人抬起脸，还是南晏。
暮言悲恸不已，松手起身，泪水不尽地落下。
“你的心魔，折磨我做什么？”
暮言说完就要走，她想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了，治心魔，她受不住。
可幻境里的南晏拉着她，不让她走。
暮言干脆地拍在腰上的储物袋上，拿出一张巽风符，正要撕，转头却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裴沉岚。
她再转头看地上，没有人。
这个裴沉岚就是刚才的南晏变的。
他怎么能变得这么像？这到底是谁的心魔？
暮言此时的惊诧大过了见到他的悲伤，虽然眼睛依然不自知地被泪水覆盖。
而他如同一具无魂傀儡，呆滞地站在面前，眼中无神，一动不动。
暮言垂下眼，深深地叹气，对着眼前的裴沉岚，说：“南晏，醒来吧。你不是裴沉岚，你是你自己。”
他开口说：“我是裴沉岚。”
“你确实很像他。”
现在连声音也像。
她好想念他，好想抱一抱这个虚妄幻影，可他是南晏的心魔。暮言只能把头垂得更低，一眼也不敢再看。
“我是裴沉岚。”
不知道南晏真正想听的是承认还是反驳，暮言试着开导这个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心魔。
“我喜欢的是你，南晏，你不用装作是裴沉岚，我也喜欢你。”
“我真的是裴沉岚。”
暮言蹙起眉，仰头看他。
一见他的脸，她忽地泪如雨下，那句从他离去后就准备好的话，如今终于有机会说出来。
“徒弟，你回来啦。”
那个心魔幻影终于不再重复自证，将她揽进怀中，低头轻声说：“我回来了。”
“阿言。”
熟悉的称呼如惊雷贯耳，暮言身子颤抖着，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
“你不要装得太过分了！”她无法克制地低吼。
他消失了。
四周不再漆黑一片，渐渐布满灰白的昏光，清凉的雪片落在眉间，前方是视野开阔的陡崖，崇山峻岭覆满白雪。
暮言朝一个方向看去，那里是一座坟。
“想得美，还让我给你守墓。”
她过去一脚蹬在冻得坚硬的坟头上，摊手道，“不语。”
话音刚落，那把墨色长剑便出现在暮言手中。
“果然，哪是你的心魔，分明都是我的事情。”
暮言挥出瓦上霜，卷起不语剑柄，狠狠砍在坟头上，刨出一地的硬土块，见到埋在里面的人。
还是裴沉岚。
这个衣冠冢哪有尸身，明明知道这是南晏变的，可瓦上霜还是放下了锋利的长剑，柔软的白纱将他从土坑里托出来，靠土堆放下。
暮言抹掉眼泪，蹲在他旁边，拍拍他的脸，劝道：“南晏，醒醒，你不想醒，我还想出去呢。”
耐心就此磨灭，她觉得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个心魔看起来不会有人偶的事，那就随便吧。
她摸着储物袋，思索着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出去，把这个幻境炸了有用吗？
随心所念，储物袋便吐出一张顶阶爆裂符在她手里。
在撕符纸之前，她最后又看了靠坐在坟土边的人，想起来自己当初是如何从沉睡中挣醒。
那魔咒一样的话又在脑海中翻起，浮到最清晰的地方。
在这片虚无的故地，暮言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放下，是因为自己照做了这些年，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还是因为身边出现了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
如今连他们的记忆都只剩她一个人留存，那他们的过往还有意义吗、还算存在过吗。
每次在梦里重回过去，又无力更改，也不知为何要让自己重看一遍。
不记得的人又不是她。
暮言笑笑，感觉自己终于敢于面对，愿意和往昔的自己达成和解。
“下辈子，我们不要再见了。”
说出来最后再让自己听一遍，她缓缓吐出郁结在心的气，低头撕符纸。
眼前猛地大亮，暮言感到自己像是被排斥出了一个地方。她定睛一看，面前榻上的人长着南晏的脸。
他睁开了眼，惊慌失措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齐怀微和端扶还担惊受怕待在床头，源源不断地给送暮言进心魔的法宝渡灵气，生怕那张灵气符不够，中断连接会把她彻底留在里面、或是损伤她的神医脑子。
一边渡着灵气，两人还一边互相埋怨，正一起纠结要不要把这件事通知给其他门派，看到榻边的人突然一个激灵。
接着南晏醒了，看起来，两人毫发无损。
再然后，他们的目光落在先生手中，被撕做两半、刚燃尽的顶阶爆裂符。
“我的个天！”
“哇啊啊啊啊！”
两派之主曾多有联手，不用交流便配合默契，齐怀微祭起法杖，在符纸爆炸前，倒转它的命数。
飘散的灰烟归合，再次聚成原来的符纸，逸散腾出的灵气也随之禁锢。
趁着两半的符纸弥合如初的点滴空隙，端扶黑袍猎猎，滚滚黑雾浓郁如油墨，笼罩屋中四人和外面方圆半里的活物。
暮言诧异地看着手里的符纸，它的时间在倒退，而他们的时间在前进，虽然只扭转了一刹那……
接着她有幸感受到没有瓦上霜的庇护下，顶阶爆裂符的威力。
猛烈的气浪掀翻海浪几丈高，透过端扶的防护障，仍威力十足，飓风般拍进来。
暮言被人抱住，无数道携着巨浪的狂风刮来，挡在面前的胸膛外，她连头发丝都没湿。
一旁的端扶默默地看着眼前动作逾越的南晏，向齐怀微抛去疑惑的眼神。
齐怀微没来得及给自己打防御罩，被海水浇成落汤鸡，忧愁地看了眼南晏的小样，无奈对端扶传音解释。
“贴身护卫，讲究的就是一个贴身。”
端扶不禁竖起大拇指，“微哥教徒弟，先教耍流氓？”
待爆裂符的余威停歇，海中重回风平浪静。
房间位置被摧毁，原本的浮岛被炸成七零八落的碎石块，还保持着妙法相连，浮在斗法台一角。
索性今日没多少人来看斗法，安置心魔之人的地方人更少。
端扶他们飞到距离最近的大块碎石上，其他被波及的人也汇了过来，只有四人，两两一对，各自带着一个昏迷的人。
四人跟进水里涮过似的，浑身湿透，两个昏迷的人竟然仍未醒。
另外两个束魂弟子惊魂未定，先向先生行过礼，再见过归咒渊掌门，最后问自家教主，“是有仙修攻击吗？”
“感觉像是我们家的符箓？”南晏扶着暮言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站稳，也很疑惑，以为是谁兜里的符纸没做好，灵气固定不稳自己炸了。
两个结丹期束魂弟子面面相觑，想骂人又不好开口，这爆炸威力堪比元婴后期一击，要不是教主的防护障削去了九成，他们两个估计直接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暮言也没想到决定炸心魔的时候，恰好南晏就醒了，主动承认，“我干的。”
束魂弟子脸色大变，忙关切问：“先生怎么了？受委屈了？要炸谁？”
暮言面无表情地坦白，“在心魔里出不来，打算把心魔炸了。”
旁边眼神关怀的南晏听完，仔细一想发现不对，当时醒来看到周围除了自己只有两位前辈，她要炸谁的心魔？
他惊呼出口，“我的？”
暮言平静地看着他，“嗯”了一声。
南晏懵了，“炸完心魔，我还在吗？”
“基本上是废……”被先生操作震撼到的束魂弟子说一半，被另一个弟子偷偷拧了胳膊。
他疼得倒吸口气，立即改口，“飞一样的感觉。”
“你太烦了，怎么喊你都不醒。”暮言简单地说了当时情况，“只要我能出来，你留个全尸，救起来不就行了。”
这话说得好似没什么问题，但是南晏听得认知都快被颠覆了，心魔这种东西，是靠喊醒的吗？
而且两大元婴后期修士，专攻心魔的束魂教教主、自己的师父，都在场，为什么让她进心魔？
南晏匪夷所思地看向两位前辈，两个老头早转过身，对着四分五裂的浮岛，装模作样地聊着重建之事。
两个束魂弟子见老大都不掺和，也跟着背过身当没看见，向端扶传音汇报心魔之事。
暮言说完事情就打量四周，看着旁边昏迷相靠的两人，一个是尚繁，另一个看着也面熟。
蕉芜小筑无人敢扰，她在洞天海快两个月，见的人寥寥无几，略一回想便想起来是何时见过。
暮言瞧着那人，拿手背碰碰南晏。
还在望天庆幸自己还活着的南晏低头，随她视线看去，只一眼，便惊疑出声。
“绍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