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如生的人鱼灯中红烛拭泪,晶莹成蜡,橙亮的屋内映照着梁帝赵简俊朗的面庞。
屋内安静到针落有声,一阵风将火苗吹斜,发出轻微的声响。李凌悄然跪拜:“陛下。”
赵简恍若未闻,只是翻阅着手中的书卷。
书页沙沙作响,赵简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匍匐跪地的李凌,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何?”
“奴婢已将宝物安全地送到各家手里。”
“还有呢?”赵简翻动书页。
李凌起身将袖中的折子递上去:“奴婢派人查看了户籍,贺宁年二十又二,十三年前师从善渊,七岁之前与父母在章州生活,父母是章州游医,后来流浪两年被善渊大师收养。”
“章州?”赵简的目光停留在折子上。
李凌退后两步,弓身而立:“是,户部登记在册的不会有假。”
赵简不语。他和李凌都心如明镜。
十三年前阳城郡守弃城缴械,阳城被屠,战况传到京城时,满堂哗然。毗邻的章州也未能先免于难,三日后便沦陷。
康军嚣张气盛,杀鸡儆猴。等到梁军到达章州时,那位夺城的将领站在城墙上,城墙上已挂满了梁朝细作的头颅。
黑云压城,鹰唳低旋。那位将领是被一位十七岁的少年将军以神箭手之名射杀。一代枭雄在一场无声的对峙中死去,那些曾经沦为刀下魂的血肉化作群鹰向那具尸体飞去。
这便是史书上,关于那场战役的记载。
赵简翻书的手迟迟未动,他合上书卷,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抽出一份,展开是林旷对此次召集捉鬼人行动的详述。
上面陈情了林旷对贡品看管不当的疏忽,推举了十二位捉鬼人进宫驱邪,并表示若有差池,一力承担后果。
但耐人寻味的是,所书的“十二”是后来添上的。
新添上的一笔并非难以辨认,只不过若不仔细看很有可能会疏忽。林旷如此隐晦,没有另起重写,反而提起了赵简的兴趣。
若是太后没有好转,那贺宁请的会是什么罪呢?
林旷明白光凭一处笔迹并不能为自己开脱,应是两人达成了共识。此举不过是微不足道、自欺欺人的辩驳罢了。
林旷将每一位捉鬼人的身世出处、当前的身份等一一写了略述,附在其后作为补充。
赵简翻到最后一张,盯了良久,遂将属于贺宁的这份放在了第一页。
“退下吧。”赵简声若蚊蝇似是叹息,他一手按住太阳穴,另一只手将这份上书放在一边。
李凌悄然离开,他稳步走远,身后之人看不出端倪,而若有人与他正面相遇就可以看到,向来风雨不动的帝王近侍,早已如同惊弓之鸟,汗如雨下。
流萤星星点点,月色如瀑。可黑夜依然庇护着牛鬼蛇神,深宫里的血色在月光下竟无处遁形。黑黢黢的宫墙内偏偏散落着方方正正的亮光,坐在光前的每一个人都讳莫如深、如履薄冰。
乌云遮月,鬼影丛生。
—
贺宁从少卿府回来之后,人老实了许多。
期间还收到了一些宴会的邀请,她都老老实实地写回帖婉拒了。
堂里没有什么事情,她便在自己的院子里帮邻居看狗。
这天夜晚临城下过雨,吹到京城的风终于不再炎热。夜到四更,贺宁尚在熟睡,不太做梦的她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梦境。
梦里她浮空站在海面上,眼前是大片的迷雾,迷雾深处似乎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声音。她仔细分辨却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风平浪静,但她似乎感受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股力量正向她奔来。这股力量越来越近,但梦里她纹丝不动。眼看着一束金光近在咫尺,她猛然醒来,下意识地甩出铁链。铁链击打到石墙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贺宁惊醒,她反应过来,望向铁链击过的地方,四周没有任何被吵醒的咒骂声。她这才确定,刚刚那一击她打中了。
力量越强大的鬼,它周身越带强大的气场,它们更懂如何在秩序之外达到自己的目的。
凡人化鬼,往往都以生前最后的样子化形。眼前的这位,穿着带血的铁甲,铁甲处伤痕累累,皆是贯穿伤留下的血窟窿。
“你是浴血佛里的那个?”这气息太熟悉不过,贺宁瞪大了双眼,只觉得荒谬。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是谁把你困在佛像里炼成恶鬼的,也不是我做的,我对你下手是受人所托。你懂吗?冤有头债有主,你......”贺宁企图向它解释,可说到这儿她又想不明白了,被驱逐的鬼阎王爷为何不收?
可没等她说完,它化为一道残影,消失在屋内。
贺宁健步夺门而出,刚站稳一个脚跟,一道无形的力量从空中砍下。她立刻刹住脚,脚尖处的土地留下一道约莫半米的坑。
贺宁咒骂一声,当机立断,喃喃念咒,符阵起,万风来。
瑰红色的光聚集起来,仿佛如浓烟一般。一只足有五尺高的九尾狐摇着如云的尾巴,而这只九尾狐嚎声巨响多音,从毛茸茸的身体探出来另一个头!
九头九尾狐——蠪侄,以食人为好,声如婴啼。
蠪侄几乎挡住了她的全部视线,摇摆的尾巴在她的身后竖起一道道“墙”。
“有意思。”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男声,蠪侄瞬间动了,一条尾巴向她身后扫去,九只头齐齐回头,眼睛里泛着红光,呲着牙发出巨大的嘶吼声。
“雕虫小技。”这庞然大物几乎占据了小院面积的一半,但它不为所动,反而化形之后,冷笑着看着她。
从它的笑容之中,贺宁读出了故意而为之的意味。
“这位......”她措辞了一下,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引来了其他人对你我都不算好事。”
她特意挑了这座小院居住,京城的每一块土地都寸土寸金,找一间价钱合适又不能离主路太远的屋子不太容易。若是惊动了附近的捉鬼人,那她这个地方又不得安宁。
贺宁可以不杀它,但若是其他捉鬼人看到了合力绞杀后跑到领事堂能分到不少钱,到嘴边的鸭子岂能让它跑了?
“那我去找当日的其他人,我倒想看看它们能不能杀了我。”血迹斑斑的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贺宁头皮发麻。
这个人生前死于战场,死后还不得安生,被困佛像。众鬼怕佛,一般不往寺庙凑,顶多在周围蹭香火。
那座浴血佛曾被历代康帝供奉,香火不断。后因一场兵变,佛像流落民间,沾染了诸多战士们的鲜血。
哪怕是神佛也无法忍受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若被有心人利用,此像怨气丛生,不养只恶鬼在旁,恐怕才是怪事。
贺宁久久不语,九头九尾狐转头看向她,似乎在催促她快点下令。
瑰红色的光在她的指尖聚集,她抬起手臂,指向远方——
蠪侄抬起如虎的爪子向它扑去。
距它不到半米的距离,蠪侄被突如其来的气流震退一步,蠪侄发出尖锐的鸣叫,尾部的八条尾巴如孔雀开屏一般伸展着一同袭去。
贺宁站在蠪侄身后也被这股气流影响。
等气流减退,她从右侧跑出,纵身跃到半空中,挥舞着铁链,铁链如一条毒蛇向它扑去。
下一瞬,贺宁感受到一阵耳鸣,耳膜传来阵阵剧痛。
她下意识眯起眼,朦胧的视线中多出了无数条细密的红线。
这时头顶一阵嗡鸣声,耳鸣声消散,是蠪侄的嚎声唤回了她的听觉。
手中突然一沉,一股巨力将她吸住,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甚至被拽到半空中,她从毛茸茸的尾巴中脱身,俯视着远处的它正牵扯着红线拉着她靠近自己。
不要靠近!
这是大脑的本能向她的身体发出的信号,贺宁用力扯住铁链,但力量不及红线半分。
蠪侄见状,扬起狐头,眉心处亮起一点金光。它仰身长啸,周遭的空气被凝聚起来,形成一股能量像鸟儿一般朝两人之间飞去。
这只“鸟儿”击中铁链与红线相缠绕的地方,之后又毫不迟疑地转弯向它飞去。
贺宁只觉身体在向后仰去,手中的铁链已经一分为二。
轰——
贺宁甩着半截铁链击打地面,急速后仰的身体猛然撞上一处柔软的“墙”,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她只听到了一声巨响,眼前浓尘翻滚,身后毛茸茸的触感消失,蠪侄像烟花一样砰然“绽放”。
贺宁起身,像刚开始一样,与它对望。
“打了那么久,有点渴了。”它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像是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贺宁冷笑:“扰我清梦,拒不沟通,还和我讨茶喝,脸皮厚有什么用?”
“你可知道我是谁?”
“发疯的东西。”
“真不好好沟通?”
“再打一架吧。”
它被贺宁堵得一愣,心想刚才确实是它先发制人不懂礼数。
贺宁突然觉得这两天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让她心力交瘁。
而上一刻还恨不得杀了她的鬼,此时缓缓地举起手臂,向她行礼:
“在下生名季川,前朝顺和帝之侄,想必能帮到你。”
贺宁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眼眸里闪烁着光芒。
—
“那么淡的茶?”它皱眉,嫌弃地抿了一口。
贺宁没搭理它,没对它客气:“说说看,我需要你帮我什么?你能帮我什么?”
季川沉默片刻,眼眸处流露出懊恼:“当年我是从西侧率大军入城,先入城的那批是镇国大将军的副将率的一千精兵,攻城前夕有密探来报,城中部署完备,我便下令进了城。”
结果可想而知,后来梁军到达之后,副将以为攻下章州,屠了奸细,便算胜利。结果直接被射杀,还好季川留了一手,带了一部分人往下一个城池去了。
“那副将......”贺宁试探开口。
季川微微一笑:“和我不是同路人,当然他本想杀我,出征前我是个养尊处优的王爷,死在那儿,封个身后名,也不错。”
季川这后半段话倒像是介绍它自己的死因。
康国前朝不必梁国太平,前康帝子嗣稀薄,偏偏又立贤不立长。平川王陈季川是公主之后,自然有机可乘。
战场上的生生死死变幻莫测,陈季川战死后,那片埋骨之地被崩坏的山石掩埋,这才使它成了孤魂。
贺宁幽幽地看向它。
季川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放心,我对你没兴趣。说实话,你也算我的救命恩人,比起被困一隅,不如做个自在的野鬼。”
“不过时间还是过得太久了,有些事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季川放下茶杯,铁甲上的血窟窿也跟着动起来。
“放心,我保你不死。”贺宁算是看明白了,季川来寻她也是觉得她能保护自己。刚才出招也是试探。
季川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贺宁就这样收留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