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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真言(中)

    次日清晨,云柔从榻上醒来时已近午时,虽没了昨日的头晕目眩,却仍感到周身无力,仿佛大病一场。

    看着塌边几案上的空碗,还余着淡淡的药香,她用力支撑着下榻,却双腿一软,直愣愣地跪倒了下去。

    用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坐了起来,唤来侍女帮她洗漱更衣,待到事了已是巳时初刻。

    此时云卿恰好回府,路过后苑见云柔已醒,正想着如何放缓脚步从背后吓她一激灵。

    云柔却先发现了他,匆匆跑过去,拉着他坐在苑中的亭台,给他斟了杯茶,压低了声音问道:“昨天我闯祸没?”

    云卿轻抿了一口茶,目光似戏谑般地打量了她一番,看得云柔有些发怵:“闯祸倒没有。”

    云柔如释重负,刚放松下来,一颗心又提了上去,只听云卿道:“只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云柔虽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从云卿的表情中,也能分析出十之七八来,她一侧脸颊瞬间通红,一把夺过云卿手里的折扇,挡在前面问道:“除了你和朝露姐姐,没人知道吧!”

    云卿又斟了杯茶,眼带丝丝笑意,气定神闲道:“母亲也知道。”

    云柔心下大惭,后面连着几天面对纪婠都紧绷着。

    直到某一天纪婠实在忍不住开口说:“云柔啊,姑母早知道你喜欢阿尘了,不过这事儿不好外传,日后万不可跟着云儿胡闹,酒后失言了。”

    云柔并不知道中秋宫宴发生了什么,以为纪婠是知道千尘有了心仪的人,怕丢脸才这般劝她:“姑母放心,我今后一定滴酒不沾……”

    *

    一日,云柔经过院子时看到云卿,不知哪根筋搭住了,又开始不安起来:“大哥那天的事情你一定要保密,姑母说不能外传,很丢人的。”

    她用团扇遮着脸,云卿虽看不见她的模样,但光听这结巴的声音就知道她的紧张。

    云卿很享受此刻的感觉,说道:“保密,本爵凭什么要帮你保密?”

    他小人得志的模样须臾间让云柔怒了,威胁道:“你要是敢说出去,我,我,我……”

    她想了好久发觉自己手上全无云卿的把柄,又气又恼,用最嚣张的语气说着最窝囊的话:“我就没脸见人了。”

    云卿继续不依不饶:“你没脸见人关我什么事。”

    云柔见识到了眼前人的无赖,彻底败下阵来,抓着他的袖摆,哀求道:“大哥,我求你了,今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云卿思索了片刻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还能发挥一点价值。”

    “什么?”云柔瞳里燃起了熹光。

    云卿清了清嗓,附耳轻问:“你之前那些狐朋狗友还有联系吗?”

    云柔思索了一番:“好几年没联系了,不过我被母亲收养之前一直住在光阴巷弄堂那块,想找他们并不难,你问这个干什么?”

    “让他们帮我散播点消息。”云卿道。

    “什么消息?”云柔问。

    云卿让她凑过来点,压低了声音耳语。

    “啊?”云柔一脸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云卿正色道:“当然是假的了,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为了我的终身幸福考虑,只能牺牲一下自己的名声了。”

    *

    中秋已过,重阳又至。

    慕容璟离京数月,此时正穿着一身银白窄袖劲装,策马而归。

    午时三刻,忽觉得口干舌燥,恰行至京城郊外的如意茶楼,下马进去点了壶茶。

    菊月的天虽已渐凉,但秋高气爽,日头正盛。

    赶了半日时间的路,慕容璟原本全绾着的发髻被劲劲疾风吹过,几缕碎发垂落额间。她戴着斗篷,以纱遮面,白皙的脸庞仍被晒得微微泛红,不施脂粉,依旧完美无瑕。

    茶楼的人并不多,只有掌柜和说书先生,还有几位同她一样往来赶路后饮茶解渴的行人。

    那说书先生银发长须,手持老式竹简,上边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说着一些枯燥乏味的黄老之学。

    慕容璟左边的桌上坐着一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穿着劲装,看模样应是江湖人士。与她同桌的,是一略小些的少年,骨骼清瘦,正坐在桌边,掰弄着自己的手指,用力之时,手指与手背相贴合,却神情自若,丝毫没有疼痛之状。

    她默默地打量了他们一番,心想这两人必定是江湖中修柔术之徒,观其功力,极有可能出自有柔术之最称号的离尘教。

    说书先生正讲得尽兴,忽被那少女打断:“老先生,你讲的这些都过于高深,我们怕是听不懂啊!”

    那说书先生也不恼,笑着范围道:“那姑娘觉得老夫该说些什么好?”

    那女孩思索片刻:“不如就说说京城那些事吧,让我们这些乡野人士开开眼?”

    老头泯然一笑,开始娓娓道来:“话说这京城最近确实有那么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是关于老牌世家上官氏二小姐和新晋国戚纪氏大公子的。”

    慕容璟斟茶的手微微一抖,立马专注起来。

    只听那说书先生继续道:“自古以来,官宦贵族不是跟皇室联姻,便是相互之间内部消化。好些日子之前,上官氏族长,也就是中书令上官苗大人曾去纪府为小女儿向纪氏族长纪婠求娶她还未出阁的大公子,可这静安大人一直犹犹豫豫没有应下来。”

    “为何?这上官氏与纪氏门当户对,不是正好嘛!”一旁的店内有人问道。

    “各位不妨猜猜什么原因?”老头开始卖关子了。

    “这纪大公子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少女猜测道。

    老头神色带笑,抿了一口茶道:“说对一半,但不完全对。”

    众人听不明白,但都好整以暇等待老头揭露谜底。

    “前些日子京城流言四起,说是这纪氏大公子有断袖之癖。”

    慕容璟倏然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呼吸微微一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只闻一旁的少女忙问道:“断袖什么意思?喜欢裁断自己的袖子吗?”

    说书先生意识到来往之人都是些江湖粗人,于是只能解释词义:“一千多年前的大汉王朝有位管漏壶的宫人名叫董贤,他虽出身卑微却长了张好看的脸蛋,被汉哀帝一眼看上,日日侍奉左右,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一日董贤与哀帝同床共枕之时,哀帝正想起身,却发现龙袍的一只袖子恰巧被董贤压住了。这哀帝不忍弄醒他心爱的男宠,只能挥剑硬生生将龙袍割断,后来就有了‘断袖之癖’一说。”

    少女边上的少年一听,说道:“那就是说这纪大公子喜欢男人呗,怪不得想拒婚呢!”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起来,慕容璟却冷哼一声,环顾周围人的反应,待哄笑的声音减退了一些后,朗声问道:“先生还有别的吗?没听够。”

    老头听她一说,顿时兴致高涨:“要说这纪大公子,要不是前些日子提亲一事,在京城本没什么名气。平日里,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还要数兰陵郡主慕容璟了。”

    慕容璟似乎早已算到老头会讲到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一手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听起来。

    “要说这慕容璟的名号,这京城百姓谁人不知其风流韵事呢?传言这慕容丞相年轻时就是一大美女,一开始娶了金陵杨氏,生下了长女金陵君主慕容珺,后杨氏英年早逝,慕容淑又娶了兰陵孟氏为正室,生下了次女兰陵郡主慕容璟和幼子奕安郡王慕容琛。慕容氏全族不论男女,容貌都堪称角色。那慕容璟未成婚之时,就常流连烟花之地,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官宦贵胄的子弟挤破了头想要嫁过去。”

    “本以为这慕容丞相会为女儿找一个像高氏那般容貌相当的,可谁曾想到,最终她竟选中了同为李唐王朝时的老世家的薛氏的大公子薛灵沢。虽说是门当户对,可这薛灵沢样貌平平,还不通琴棋,不善书画。除去家世这点,与慕容璟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万般不配啊!”

    老头边说边摇头叹气,似乎是在表达对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惋惜。慕容璟端坐在原地,一阵微风拂过,连着斗篷的轻纱浮起一角,恰巧露出她因长时间风吹而微微起皮的唇瓣,虽未涂口脂,却依然鲜红。

    “啊?那这慕容丞相到底是看中薛灵沢哪点了,让自己女儿娶了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姑爷。”少女有些愤愤道。

    老头继续说道:“所以这慕容璟如今这般模样,不得不赖她老母亲乱点鸳鸯谱了。”

    “慕容璟如今怎么了?”少年问道。

    “这慕容璟虽同意了与薛灵沢成亲,可自成亲那日,就将自己的厌恶表露无遗。听闻五年前两人前脚刚拜完堂,连合卺酒都没来得及喝,这薛灵沢就被慕容璟从洞房中赶了出来。而后不到半年时间,慕容璟便开始纳侧姑爷和庶姑爷。而且这些侧室都出生于平民人家,甚至有些还是从风月场所赎身回来的,听闻不是容貌出众便是有一技之长,慕容璟几乎每夜都变着花样召幸那些侧室和其他没有名号的小爷,还时不时给赏赐,却唯独对薛灵沢冷若冰霜。”

    “那不是很明显了吗,这兰陵郡主就是想要旁敲侧击地羞辱薛灵沢,时时刻刻提醒他,除了家世,他连风月楼的小倌都比不上。”一旁的人插话道,伴随着咯咯的笑声。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半晌后,老头喝了口茶继续:“如今兰陵郡主呀,已经纳了八个侧姑爷和十四个庶姑爷,为了分清这些姑爷,她提出让他们摒弃原本的姓名,统一以十二星次和二十八星宿来代称,其余的小爷直接以日期来命名,从端月初一到冰月三十,依次下去……”

    慕容璟混在众客里听着说书先生如何编排自己,竟没生出半点恼意,面纱下的双眸反而隐隐带笑,结了账又策马向着京城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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