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卿约了慕容璟去湖上泛舟。
皋月仲夏，长安已步入炎炎夏日，可船舱内放着降暑的冰块，尚算清凉。
云卿盘腿坐于软垫之上，边倒酒边赔罪道：“昨日之事，抱歉。”
“你是在为哪件事说抱歉？”慕容璟打量着云卿，或许是出门得急，他没有戴冠，只是随意地将一半头发在脑后用了根琉璃簪固定了一下。
什么哪件事？不就一件事吗？
“我母亲就我一个孩子，所以难免管得多了些……不过这些年，她已经很少管我了。”云卿解释道，昨日纪婠虽然对慕容璟句句客气，却也句句阴阳怪气。
“哦，本主还以为大人是在为直呼本主乳名的事儿道歉呢。”慕容璟幽幽道。
云卿低了头，看不清什么表情：“郡主很介意？”
“嗯。”
云卿垂目凝视着酒杯，一言不发。
“大人得补偿我。”慕容璟直截了当。
“郡主还想要什么？”云卿低语，心里不住地猜测着。
慕容璟起身在船舱内溜达了一圈，突然坐到他旁边，随手扯掉了他的琉璃发簪，故作讶异道：“怎么，掉了？”
云卿木僵在原地半天没说话，好久后才说道：“慕容璟，你故意的吧。”
他的眼眸清澈如湖水，鼻梁秀挺，唇红到犹如涂了口脂。
此刻，绀青色的发丝散落在肩头，垂至腰际，仿佛光华的锦缎，将他瘦削的身躯掩在其中，无端惹人生怜。
风灌进船舱，牵起一抹浅浅的芍药香。
慕容璟盯着他愣神了好半晌后才缓过神来，捡起掉落的琉璃发簪，有些生疏地替他绾好发髻：“往后私下里我叫你‘云儿’，你呢就叫我‘阿璟’。”
“不行。”声音如蚊蚋，但口齿非常清晰，“我还是叫你郡主吧……”
“哼。”慕容璟的眸中霎时显现出不悦，憋着口气道，“不愿意算了。”
云卿见她面上话里都带着愠色，忙解释道：“我是怕私下里叫习惯了，到了人前改不了口。”
慕容璟仍旧不会理会他。
云卿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生气，只能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膊，见她还是不吭声，心道糟糕，看来不得不用绝招了。
对付变态要用变态的方法，对付厚脸皮那就要脸皮更厚。
长着这么一张脸，不用来装可怜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神色。
“璟姐姐，你是不是生气了？”他的嗓音本就清亮纯净，柔声说话时更是自带一丝娇俏感，慕容璟的心仿佛被猫挠了一下，感觉痒痒的。
“你叫我什么？”她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你年纪比我大，自然要叫姐姐了。”云卿与她四目相对，平静道，“璟姐姐，你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了，云儿错了……”
真是小瞧他了，不期然这小子脸皮厚起来连慕容琛都要道一声行家。
她甘拜下风。
“不许叫姐姐，这样显得我很老。”她微微蹙眉，用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点下他的鼻尖，瞳中却是带着笑意的。
“姐姐是仙女，怎么会老呢？”说罢云卿又眨了眨那双翦水大眼，无所畏惧地凝视着她。
慕容璟一时心潮起伏，咽了下口水，忙退了几步道：“你……你还是叫我郡主吧。”
云卿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语气又恢复了往常：“难得见郡主还有慌乱的时候。”
慕容璟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道：“大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云卿冷哼一声：“彼此彼此。不过这次算在下赢了，郡主可要答应在下一件事。”
“看来你有备而来。”慕容璟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凡来找她，必有理由。
“阿琛想让我劝劝你，少去风月场所。”云卿拉来慕容琛做垫背。
慕容璟直截了当：“究竟是阿琛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云卿怔了一瞬，心想是自己演技不好吗，这么快就被看穿了？
“是阿琛的意思，”他顿了顿，“也是我的意思。”
慕容璟喝了口酒，惜字如金道：“日后再说。”
云卿心中的猜测再一次坐实了些：“日后是多久？”
慕容璟难以回答，只能说：“本主还年轻，没玩够。”
云卿苦笑道：“二十五岁，还有四年，四年够了吗？”
慕容璟点点头：“我尽量……”
云卿的眸子暗了暗，轻抿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
夜里，高府。
云卿过了子时还未入睡，千尘本就睡眠浅，在云卿几个翻身后，睡意也散光了。
“怎么了？”千尘问道。
云卿不知从何说起，前言不搭后语地讲道：“她好像答应我了，四年，就四年。”
千尘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四年？”
“我是说慕容璟，她说再逛四年青楼就收心……”
千尘神色一凛：“她真这么说的？”
“嗯，可她好像也没有保证，就说尽量……”
千尘沉思片刻后道：“你若是愿意等她就等，若是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云卿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他：“不是不愿意等，是我总感觉这事儿怪怪的……每次我以为我看明白她了，可下一步她又会让我觉得奇怪，就感觉隔着一层雾，有些事情就藏在这雾里，若隐若现的。”
千尘忍不住说道：“她是有苦衷的。”
云卿脑中灵光一闪：“你知道？”
千尘眼神回避，从小到大，但凡遇上点不能说的事儿，千尘都是垂眸不语，却从未编造谎言骗过他。
瞧着他如今的神色，云卿更加笃定了他知道内情。
“阿尘，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是或不是就行。”
千尘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她是不是在做一些很危险但不能说的事情？”
千尘垂眸，“嗯”了一声。
对于他知道内情，云卿并不意外，毕竟高氏和慕容氏都是皇上的心腹，慕容淑和高渐漓想必藏了不少秘密，而千尘的慕容璟从中帮衬着也是情理之中。
“行啊，你不说我自己去查。”云卿盘腿坐在榻上，双臂抱胸，噘嘴道。
千尘心知拦不住他，叹道：“云儿，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了好。”
他何尝不知道，人知道得越少，便活得越简单。可那是慕容璟，他没法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关于她的一切，不论好坏，他都想知道。
*
几日后，云卿再次见到慕容璟的时候，她仍是戴着斗篷的。
“你先是跟阿尘装不熟，现在又要跟我装不熟。”云卿忍不住道。
“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不通，你跟我装不熟是怕我被说闲话，可你跟阿尘装不熟又是因为什么？”云卿试探道。
“最近京中的流言越传越离谱，你该不会不知道吧？”慕容璟道。
云卿想起了茶楼里书先生口中传出来的“兰陵郡主为高氏公子杀夫”的故事，可顷刻又发现了破绽：“这流言是最近才有的，但你好像很早就认识阿尘了吧？我可不信郡主有这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十多年便想好了对策。”
慕容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云卿直截了当道：“我记得话本上曾记录过一种游戏，叫‘狼人杀’，就是狼人混在平民中，每到夜晚便会杀人。狼人为了不让平民和衙役发现自己的身份，有时会装作平民，有时则会相互指证以确保一狼人能洗脱嫌疑，活到最后。只是不知郡主是不是那匹倒钩狼？”
慕容璟道：“大人这是话本看多了吧，想象力这么丰富。”
云卿又说：“这朝堂上谁人不知丞相大人与太上皇感情甚好，高姑姑又是太上皇的心腹重臣。不过慕容氏与高氏虽不能说不和，可也实在算不上交好。于是就有传言，这是陛下的平衡之术，为的就是不让朝中氏族一家独大，慕容氏与高氏虽都效忠陛下，可关系微妙，是友，更是对手。”
“我本来也是相信这种说法的，可自从知道你与阿尘自小相识后，便觉得其中有蹊跷了。”云卿悠悠说道，“于是我更倾向于自己的猜测。丞相大人与高姑姑关系其实很好，只不过在人前故意装作不相熟，目的就是坐实他人的猜测，掩人耳目，而你和阿尘也一样。”
慕容璟倒是没紧张，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猜对了，但没全对。”
云卿的眸中隐隐有了忧色：“你在帮你母亲办事？”
慕容璟突然觉得他这爱揭穿人的习惯实在有些可恶，本不想理他，却还是憋出了一个字：“嗯。”
不期然他没展露出小人得志的神情，反而用带着些许不自信却诚意十足的语气吞吐道：“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帮你的。”
慕容心情没来由地好起来，心中却隐忧暗生：“不是我信不过你……你来个山贼都自身难保，不给我拖后腿就不错了。”
绀青色的眸子黯淡了几分：“武功我是不会，但我可以帮你想法子，虽然我的脑子未必有你好使，可多一个人，总是……”
“云儿，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慕容璟正色道。
云卿愣了愣，忽觉这话听着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半晌后，慕容璟才收起来那抹严肃，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吩咐着：“你呢，多跟阿琛学学，每日只吃喝玩乐，别把自己拖下水，就是在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