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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破煦朝曦(番外)

    昭宁十五年。

    “穆叔叔,你总算来了。”少女兴奋至极,跑上前去。

    两年不见,她已经拔高了不少,可眼前的人仍是二十岁的模样,怕是再过几年,她这声“叔叔”就要叫不出口了。

    “朝曦,你义父呢?”

    说到此,少女的神色有些晦暗不定:“义父进城去了,又不带我……”

    在她年纪还小的时候,青年就很少带她进城,过了几年,那青年带进城的次数倒是多了些,但每次进城都会戴上斗篷,仿佛自己是逃犯,生怕被人认出来似的。

    她后来才知道,青年中了咒语,不会变老,觉得自己和世人格格不入,因而总是把自己藏起来,消极避世。

    但又过了几年,那青年就算进城,也常常不带她了,而且不知为何,就算捎上她,那青年自己不肯露脸就算了,还非要把她的脸也遮上,把两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白衣仙人略略算了下时间,想到今日应是澜玉王姬的成人礼,于是对着少女道:“朝曦,今日你就在这待着,听你师父姐姐的话,不要乱跑,叔叔也进城一趟。”

    “慕叔叔,你带我去嘛。”少女拽着他宽大的袖摆不肯松手。

    掌心一空,白衣仙人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身后传来那师父姐姐的声音:“别白费力气了,他去找你义父了,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影响他叙旧。”

    少女叹气道:“总觉得这两人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哎,你说,穆叔叔不会喜欢义父吧?还是义父喜欢穆叔叔?或者他俩相互看对眼了?”

    朝露正在喝水,听到她这虎狼之词不禁一口喷了出来,边呛边说道:“这话你可别让你义父听到,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

    昭宁十七年,少女正撑着下巴目睹她那神通广大的师父姐姐卜卦。

    片刻后,卦象显示她在京城能有一番大作为,还能觅得一段姻缘,于是趁着月色,连夜收拾了包裹,手执宝剑,孤身闯荡京城。

    进城第一日,她大手一挥,一文钱买下了风月楼的仆人。进城第二日,她执剑一砍,不费吹灰之力觅得了宅子。进城第五日,她举匾一挂,寥寥几钱开了间名为“解忧”的乐坊。

    数钱数到手抽筋,可谓是事事顺利,一路顺风。却总觉得少点了什么,原来是,还差身官服穿穿。

    *

    北郊城外,纪氏旧宅。

    少女离家已有三日,他那义父仍恍若无事般地下棋画画吃饭睡觉看话本,倒是惹得她那师父姐姐看不下去了。

    “纪云卿,看样子你也不着急嘛,三天了,都没去找……”

    青年气定神闲,边用膳边回道:“早晚有这一天,拦不住。”

    “这孩子一点社会经验都没,你当真放心?”朝露坐到他对面,架起二郎腿看着他,“而且,她长得跟他爹那么像,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有的人毫无关系,也能容貌相似。只要她的瞳色不显现,也难有人往那方面想。况且,我也不是放心她,而是放心你的卜算能力。”青年看着朝露道,“若此去真有危险,你早就把她抓回来了。再说……选择哪种身份,应由她自己决定。”

    “你就不好奇这三天她干了什么?”

    青年恍若未闻,朝露继续道:“这丫头真是大了,长出息了,进城当天就逛了青楼,买了小爷……不是我说你,当年就不该给她取这个名字,‘朝’字带‘日’,‘曦’字也带‘日’,虽可以理解为‘蒸蒸日上’,但这‘日’字毕竟还有另一重意思,而且这种事儿根本不用人教,一学就会……”

    哼,当年我让这孩子跟你姓,取这名字的时候也没见你反对啊,真是马后炮一个。

    青年腹诽着,可他此刻完全没有同她争辩的工夫,一刻都坐不住了,连午膳都没动几口,就搁了筷子往外走去。

    “你要干什么?”朝露拦住他问。

    “当然是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抓回来,好好教训一顿。”

    *

    少女犹记得将那少年买回来那日,他抱着琴,跟着她进了一家客栈。

    她问那少年道:“姓什么名什么?”

    少年沉默了一瞬:“既然主人买下了我,那就该由主人赐名。”

    赐名?这事儿她还真没经验。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愁眉不展时,忽灵光乍现。

    “云破煦朝曦……既然我叫朝曦,你就叫朝煦吧。”少女盘算着,她和师父姐姐还有那小狐狸都姓朝,义父的名是云,云裳的名也有云,那就还差个煦没用了。

    “啊?”少年低声道。

    这哪有仆人跟主人一个姓的道理。

    “不行吗?”少女连夜出逃,已有一天一夜未休息,哪怕体力再好,也经不起瞌睡虫的侵袭,此刻只想洗洗睡觉,完全没心思再去纠结取名问题,打发道,“那‘朝煦’和‘朝破’你自己挑一个吧,挑完出去烧些热水来,我要沐浴。”

    少年垂眸,低语道:“那还是朝煦好了。”说罢躬身行了一礼,施施然地出了屋子。

    *

    法恩寺。

    青年执白棋,同和尚相对而坐。

    “云哥哥,你走神了。”和尚淡淡一笑,落下黑子,将他的白子尽数收进囊中。

    青年猛然间回过神来,方想说话,便听见和尚幽幽道:“我见过那孩子了。”

    见过,哪种见过,是远远地见过还是面对面地见过?

    和尚仿佛能听见他心中所想似的:“面对面地见过,还送了份大礼。”

    大礼?你的礼物想必都不是用来做好事的吧,毒药还是蛊虫?

    “不是毒药,是蛊虫。”和尚幽幽道,“母子蛊,至于这子蛊应该种到谁身上,那就由她自己做主了。”

    心中疑惑全解,青年调转话题道:“垚姐姐可好?”

    和尚拎着黑子的指头顿了顿,良久后才回道:“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老样子。”

    青年欲言又止,和尚又幽幽道:“怕是又要掀起一场风雨了。”

    青年无奈:“世间哪有那么顺的事情,就像当年,本以为那孩子能永远远离纷争,过平淡的生活……”

    说到一半又冷哼一声:“有些人闯下祸却一死了之,生生将这烂摊子丢给了活人收拾。”

    和尚想起当年,自己对那个人恨,相比眼前的青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自从经历了这些年大起大落后,反而看淡了人世间的宿命纠葛,竟与那人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和尚叹了口气,片刻后淡淡道:“有因必有果,在我二姐很小的时候,就曾有道士为她卜过一卦,你可知这卦象是什么?”

    青年看向他,绀青的眸子中带着疑惑。

    和尚接着道:“那道士告诫我二姐,不要随便捡路上的男人……”

    青年讶异了一瞬后恢复如常。

    又听和尚道:“说到底还是我二姐被美色迷了眼,竟无视了那道士的忠告,你想想,若当时路上倒着的是个丑男人,她还会去捡吗?”

    青年想说“不会”,可到临了,还是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

    皎皎月色破云而出,将她的面容照得透亮。

    她已被关在这地牢中两日了,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苍白的唇覆上了一层枯皮,软绵绵地倚坐于墙边,透出沉沉的将死之态。

    她后悔了,悔自己的逞能,她恨极了,恨自己的愚蠢。

    本想平步青云,出人头地,如今却弄巧成拙,被人当作敌国奸细,武功全废,手脚筋脉尽断,命也快丢了。

    她不该对自己太有信心的。

    武功高?武功高又怎样?能抵过千军万马吗?

    无数个念头划过脑海,只余无边悔恨在心头萦绕。

    义父,我错了,我不该跑出来的,不该逞能,不该妄想闯出一番事业,我应该听你的话,乖乖待在家里,都是我的错……

    随着“吱呀”的推门声,她看着两日前还笑意盈盈的青年冷着脸踱步而入,在眼神相触的那刻闪过一丝锐利来。

    只听他淡淡地对着一旁的女官问道:“招了没?”

    女官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年身着明黄五尾鹓鶵袍,银冠金簪,周身萦绕着冷冽的杀伐之气。

    他上前两步,蹲下身与她四目相对,柔美面容在昏暗中释放出危险的信号,眼锋如刀,似要将她片片割碎。

    都说这大周的皇长子武功高强,十七岁那年便接任亲卫军指挥使一职。

    在两日前的猎场上,她第一次见到他,是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眉眼如画,俊秀至极的男子竟是内力深厚,一剑封喉的武功高手。

    可就在方才,她终于相信了。

    “最后一遍,你到底是谁?”男子的语气平静,可她却感受到了森森寒意。

    极致的恐惧下,她晦暗的眸光中闪现了一道微不可察的金光,瞳孔短暂地呈现出琥珀之色,用力打开颤抖着唇瓣,气若游丝道:“朝曦,云破煦朝曦,仅此而已。”

    *

    昭宁十八年的暮秋,空旷的平野上两匹骏马疾驰而过,停在了一座皇陵的地宫入口。

    青年向出示过一面刻着金凤的令牌后,侍卫挪开长枪,屏退两侧。

    少女执剑,紧随其后。

    每座帝陵的西侧,陪葬的是历代帝王和帝姬的侧室。

    在这座与众不同的梓宫前,她只觉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靠近那面碑牌,靠近那个陌生至极却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名字——司徒楠。

    就在手即将触上那碑牌上的名字时,朝曦回过神来,忙退后了几步,地宫本就是亡者安息之地,而且是对方还是上位者,但她不过一个身份卑贱的平民,随意触碰对方的碑牌实属大不敬。

    她讷讷地看向武昀,心中有些惶恐,谁知武昀并未责备她的失礼,反而从袖中掏出一块折叠好的明黄色绸缎帕子递给她,吩咐道:“这碑牌有些落灰了,你替我擦干净吧。”

    朝曦犹豫了一瞬,接过帕子,上前几步,郑重地将那碑牌上的薄尘拭去。

    武昀跪在碑牌前磕了九下头。

    她紧随其后,跪下对着碑牌磕了六下,正要起身的时候,肩膀却被武昀按住了:“还差三下。”

    啊,不对啊。她虽然对这种繁复的宫廷规矩了解得不多,但祭祀磕头这难道不是全国统一的标准吗?

    上位者对下位者,长辈对晚辈是三下,下位者对上位者,晚辈对长辈是六下,只有子女对父母才会嗑九下。

    她不解地看着武昀,只听他道:“你是本王下属,本宫方才磕了九下,你若是比我少,便是对本宫不敬,也算以下犯上。”

    哦,还有这规矩?长知识了。

    她回过身去,又补了三下,才掸了掸袍子上的灰,站起身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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