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林微澜的信息的时候，夏莫阳刚费劲把程寂背回宿舍。
深秋的夜里，竟然活生生累出了一身汗。
程寂一直都睡得很浅，只有偶尔喝多了的时候，才能睡得沉一些。
但是他本人很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所以很少喝酒。
大约是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的确是把他刺激得狠了，平时刻意避免喝酒的人，故意喝了个大醉。
刚才，夏莫阳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林微澜已经不在了。
他吃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程寂来之前，还是之后。但是右眼一直在突突地跳，不像是什么好的预兆。
“还没睡的话，来一下宿舍天台。”
夏莫阳看了一眼睡熟了的程寂，替他掖好被子，带上钥匙出了门。
夏莫阳第一次知道，原来教师宿舍的天台是可以进入的。
学生宿舍的天台是封锁的，因为担心意外坠楼的事情发生，但教师宿舍的天台却可以方便教师洗晒衣物。
他一直都不喜欢去天台。
或许是因为，程寂很喜欢去天台，他喜欢那种高高在上、俯视众人的感觉，这种俯视过于清醒和冷漠，像冬天雪后的铁栏杆，只要轻轻碰一下就让人瑟缩回手。
又或许是因为，后来林微澜经常在天台陪程寂。
其实认真算起来，林微澜和程寂同框的时刻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处于“避嫌”的状态。一来是因为高中课业实在繁忙，不在一个班，自然就很少有交集；二来是因为，程寂很享受把自己隐藏在流言蜚语的大雾里的感觉。
他登上天台的时候才发现，夜已经有点深了。
海中位于城市的角落里，只有远处的工业区，亮着灯的厂房星罗棋布，近处的居民区已经漆黑一片了。
林微澜趴在栏杆上吹风。
和平时的她有点不一样。此时的她戴着眼镜、散着头发，像是彻底解除了戒备状态一样，仰着头在看天上的星星。
他也抬头，却发现这天原来是个阴天，根本没有星星。
像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却开了口：“来啦。”
很冷，说话的时候都，已经有呼出的白气了。
见她缩了缩脖子，他犹豫了一下，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晚上很冷，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吗？”
她抿了抿嘴，摇摇头：“睡醒了，大概就说不出来了，得趁我现在意识有点模糊了，才能说。”
“是什么？”
“啧，该从哪里说起呢？”此时，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语言储备的贫瘠，找不到最简洁明了的描述来用最短的话解释心里的感受，“就说说，今天学生的事儿吧。其实，我挺羡慕凌心怡的，起码江磊是真的在尽力保护她。虽然，凌心怡的问题，不是他们两个孩子能解决的，但是江磊能理解她，这很难得。”
“嗯。”
她的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听得出来因为困极了，有些胡言乱语，但他还是认真听她说完这些胡话，学着她的样子，仰着头，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你当时，也能理解我吧？我时常不能明白，程寂是不是能够理解爱恨，我觉得，他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的方式，都是一样的。他连爱人都会让人难过。后来，我再去想那段时间的事情，能想起来的都是难过。”
“嗯。”
“你也很难过吧？毕竟，你们从小就认识了。”
“……嗯。”
“嗯，嗯，嗯，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啊？”她别过头来看他的侧脸，比记忆中的瘦了一点，显得棱角分明。
她忽然喊他的名字：“夏莫阳。”
被叫了名字，他下意识地转头。
是来不及反应的一秒钟，却很清晰地记住了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感受：首先是脖子上传来了一股暖意，他的围巾又回到了他的脖子上，他被围巾拽着，身体微微前倾；然后是轻微的金属架碰撞的声音，她摘下了眼镜；最后是冰冷干涩的嘴唇上的一抹柔软。
他惊讶地垂眼，却正好撞上她抬起的目光。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个特别勇敢的人。
耳边炸响的一道啸声，撕裂了夜空的宁静，随后绽开的焰火，倒映在她深色的眸子里。
深夜的焰火总是不合时宜的，既扰人清梦，又无人欣赏。
可是有人会在乎。
“死就死吧。”
根本就没想过要推开她。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大喊了一声。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脖颈，另一只手遮住了她圆睁的眼，加深了这个吻。
撬开唇舌，感觉到一股清凉的薄荷味，不知道是喉糖还是牙膏的味道，和着寒风，尝出一点甜来。
一场焰火结束，世界又归于平静的时候，他放开了她。
差点没喘过来气，她扶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脑子才从缺氧状态恢复过来。
这件事的确做得莽撞，她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场面有一丝丝的尴尬。
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垂着眼，定定地看着她。
“啊，这，这烟花不错。”
她笑得尴尬，话题也找得很生硬。
“国内前几年，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吧？在国外的时候，倒是经常看见。”
知道她在扯开话题，他也笑着接了茬。
“嗯，好像是哦，前几年都没怎么看过。”
她抬头，高处的天空布满阴云，近处的天空还弥散着硫磺、硝石一类燃烧后的尘埃颗粒，散在风里，吹得到处都是。
“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叹了口气，大概也觉得不明不白的确没意思，也不想顾左右而言他了，她直接开门见山，“算了，不绕弯子了。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是我觉得，你应该能感觉到。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所以我先迈出了这一步，如果，你还是比较在乎他的话，我也能接受那个结果。”
“……嗯。”
实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虽然，他的私心让他立时三刻就想确认关系，但诚如她所说，他们之间的确一直都横插着一个人。
确定他们的关系之前，他首先要理清和程寂之间的关系。
他从前说着的“不能”，掰开了、揉碎了、说穿了，其实是“不想”。
其实高高在上的从来都不是程寂，一直都是觉得程寂可怜，而多有忍让的他。
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那我睡觉去啦。”她看着他，后退着往出口走，走了几步又顿住，“你谈过恋爱吗？”
“啊？没有啊。”
许是夜深了，人累极了的确是会胡言乱语的，他把林微澜这些不着四六的话，都理解为胡言乱语了，但还是宠溺地“句句有回应”。
“不像。”她笑起来，像是赞许，“还挺会亲。”
夏莫阳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她倒是飞快地跑了。
她跑得很快，下楼的时候头发飞起来，有一种久违了的自由的感觉。
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夏璎珞还没睡，她有些奇怪：“你不睡美容觉啦？这都十一点多了。”
“睡了啊，但是刚才不知道谁炸烟花，给我炸醒了。不对，我在等你啊！这叫我怎么能安然入睡啊，快详细说说！”
“你等我缓缓。”她喝了好几口水，“简单来说就是，非常顺利。”
“顺利什么？你跟夏莫阳在一起了？”
“那倒没有。”
她故意买了个关子。
果然，夏璎珞蹿了起来：“没有在一起，顺利什么？你不会去打了程寂一顿吧？”
“你这脑洞比黑眼圈还大，要是打他能解决问题的话，我早揍了。说起来也没什么很大的进展吧，就是把窗户纸捅破了。”
“嗯？谁表白了？”
“没有啦！”
她倒突然害羞起来，扭捏了半天想怎么措辞才好。
恍然大悟的夏璎珞抢白：“哦！哦！我知道了！他亲你了！”
“噗——”一口水结结实实喷了出来，“你是什么活神仙转世啊？这都算得到？不过，应该换一下主语和宾语。”
夏璎珞脑子稍稍一转就想明白了，眼睛瞪得更大：“你亲他了！”
所谓恶从胆边生。
从本质上来说，林微澜的内核也是疯的。
真要论起来，他们三个人就没有不疯的，各有各的疯罢了：程寂任性到疯，林微澜莽到疯，夏莫阳隐忍到疯。
信息量一下子爆炸，夏璎珞的脑子有些过载，CPU过热的一分钟里，她往深想了想，觉得可以理解。
林微澜从来都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的性格。以前年纪小，受委屈也就受了，也不想着秋后算账。
可现在，程寂非要不依不饶地把所有事情都翻出来，还要把她的伤口摊开来说，对于林微澜来说，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她看着是与世无争的一个恬淡人儿，实际上，是个真遇上事儿了就直接莽上去的性格。
这不，被逼急了就出一招祸水东引，她就可以作壁上观了。
“你们几个疯子打架，我近距离吃瓜，恐怕要被误伤了。”嘴上这么说，可话锋一转，夏璎珞笑得无比八卦，“但没事，我扛得住，让八卦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说说，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怎么样？”
林微澜洗了把脸，闭着眼睛摸索毛巾。
夏璎珞过去递给了她，靠在卫生间的门上：“接吻的感觉，怎么样啊？”
“你想怎么样啊？”她擦干脸上的水，睁开眼睛，斜睨了她一眼，“不要追问细节啊，不然我把你踢出群聊。”
“那我问个别的。所以你现在，能确定喜欢的是夏莫阳了？”
“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啊？姐们儿，你真是全靠莽啊？”
“这事儿我还要好好想想。现在的主要矛盾不是要祸水东引吗？你说的啊！我前面说的顺利是祸水东引这事儿，你以为呢？”
“嚯。”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夏璎珞捋了捋手臂，“我算是学到了，不到万不得已，可千万别惹你。他们认识你的时间可比我久，咋这点道理都没弄明白。”
“讲道理，我觉得他们两个比较适合在一起。”她把夏璎珞推出去，“我要洗澡睡觉了，困得闭眼就能睡着。”
话是这么说，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却忽然清醒了。
夏璎珞八卦听爽了，很快就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林微澜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停地给自己倒数“还能睡x小时”。
诚然，都是徒劳。
虽说她的确是勇，但还是免不了后怕的，尤其这事儿，她做得不算厚道。
她一直坚定地认为，人总是会变的。
可是时隔这几年，再看见他们的时候，她才发现，真的有人会那么固执，固执地空长年岁，却一点也不肯改变。
程寂是这样，夏莫阳也是。甚至连她自己，都是这样。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那就一起发疯吧。”
最终在接近两点的时候，林微澜这么想着，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同样熬了半夜的，还有夏莫阳。
程寂一觉睡醒的时候，酒已经醒了。
看了看手表，刚过凌晨两点，见夏莫阳还坐在书桌前，有些奇怪：“你不睡觉么？”
“吵醒你了吗？”夏莫阳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学校那边有点东西要交，要得急，有时差。”
“没有。”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觉得头很疼，“嘶”了一声，“我怎么回来的？”
“我背你回来的，你在办公室睡着了。”
“哦，办公室。”他喃喃重复着，脑子里迅速闪过一点记忆的片段。漆黑一片的办公室、时钟滴答的声音、女孩儿身上似有若无的香味。
完整的时间线已经串不起来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有点讨厌自己不记事的脑子：“我洗个澡，你可以先睡。”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夏莫阳又把眼镜戴上，他的近视度数很浅，一般只有太累了而导致视线模糊的时候才会戴一戴，现在戴着眼镜，好像想要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一样，“你有过很多的女朋友，但是你真的在乎过谁吗？”
他想起林微澜的话：“程寂，要对在乎的东西说在乎。装作不在乎，并没有变得更酷。”
许是酒还没有完全醒，又或者是半夜头脑不清醒，他不再遮遮掩掩，脱口而出：“以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我很在乎林微澜，一直。”
可夏莫阳却已经不会因为这样的回答而震惊了。
他接着问：“那你在乎过我吗？”
程寂转过身看着他，显然不太理解他的话：“我没听懂。”
“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争执，我就是想知道，在我把你当家人的时候，你又把我当什么了？”
“你不如直接一点，说你想说的。”
“从小到大，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小到玩具、大到人，我能让的，都让了。但是我早就发现了，你只是想要抢过去，到手了也并不是很在乎。”他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我很喜欢她，一直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