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一次游玩的时间是多久，也不知道在空中被甩了多少下，机器的节奏终于慢了，最后停下。“嘎啦嘎啦”的滑动声再响起的时候，林微澜长出了一口气，晃了晃被摇得发懵的脑袋。一抬手，就碰到了程寂冰冷的手指。这天是冷，可他这手冷得跟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

    她有些哭笑不得。虽然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到那副脸色惨白的样子。

    设备停稳后，安全设施撤下，她回头，果然看见了他失魂落魄的脸。玩家都陆续离开了，他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又过了几秒钟，才像是如梦初醒一样，眼神又重新聚焦，轻轻地眨了好几下，睫毛翻飞间像是在刷新意识一样。

    “喂？回魂了，走啦。” 林微澜推推他，见安全员已经过来催了，扯着他的胳膊想把人拉走。可无奈气力悬殊，他如果不肯主动起来的话，她用尽力气也是拉不动的。扯胳膊扯不动，想了想才去拉他的手，却被凉得缩回了手——还没来得及缩回，就被他反手握住了。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刚才那种迷茫的表情，转而换上了计谋得逞的雀跃笑容。这下轮到她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往出口跑。

    已经接近中午，这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完全展露容颜的时候，朗照得大地一片温柔，暖得像是快进到了春天。

    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跑，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像是回到了那个冬日。记忆里，他们从来都没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手一起奔跑。能够想起的牵着手的记忆，都藏在黑暗里，就好像对他来说，她一直都是见不得光的。

    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的温度、风里阳光的味道、耳边一些或远或近的尖叫声……所有的感官在此刻都变得敏锐起来，除了视觉。

    阳光下、冬日的寒风里，跑在她前面的那个背影，模糊成了另一个样子。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头发有些长了，遮住了一边的眼睛。他的发色是很深的黑色，深得像他幽深的眸色一样。再一个恍惚，记忆里的那个总是笑着的人的脸，和眼前的这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不对，不是这张脸。

    她终于回过了神来。不记得跑了多久、跑出去了多远，停下来的时候只听见自己跑得急促的呼吸声。从恍惚中回过神，看清楚了近在咫尺的脸，她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样，瞬间清醒。环顾四周，发现在某个建筑物的角落里，周围没什么人。

    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她摸出手机想要打电话，却被他拦下。

    这回轮到她拧紧眉头了：“你要干什么？”

    “刚才的感觉，很好，是不是？”他的眼里雀跃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像只兴奋的小狗一样，“你也感觉到了的，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就是，”他看起来很兴奋，生平第一次看见他说话语无伦次，“过山车到最高点的时候，要滑下去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出现的是你的脸，是十六岁的时候的你的脸，是开学典礼、第一次在操场上看见的，你的脸。”

    虽然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她已经能够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那些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过自己无数次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那些她耿耿于怀数年也无法释然的问题，那些她在乎、而他丝毫不在意的问题，如今忽然两极反转。

    她一早就明白的，他们之间的爱是有时差的。

    “你想说的是什么？”她照例还是只有这一个问题。

    “我想说的是，是，是……”他止住了狂热的话头，收了一收，冷静了片刻，像是终于定下心来思考她问了三遍的问题，认真想了想，郑重回答，“或许我从来没有认真爱过谁，但我的确爱你。”

    这一来，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她可以相信他说的话，但是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再也不可能了。她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尽力控制自己，让声音不至于颤抖：“所以呢？”

    “所以？”他歪了歪头，像是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也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从前的很多事情，或许是我做错了，我想的是，以后尽力弥补你。”

    “程寂，如果现在，你爸爸跟你说对不起，以后会尽力弥补你，你会原谅他吗？”

    程寂的表情更疑惑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忽然扯到了他的爸爸，但还是如实回答：“不会。”

    “为什么呢？”

    “因为伤害已经造成了，说对不起没有用。”

    “对啊。”她又后退了一步，两个人之间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足够她看清楚他所有的表情变化，“说对不起没有用。你现在觉得，把自己的真心剖开给我看，我就应该感动、应该释怀，然后既往不咎地跟你和好，对吗？”

    一时没弄明白她想说什么，但听得出来不是好话，他脸上狂热的表情冷却了一点。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拿手掌敲了几下自己的额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把接下来的话清清楚楚、没有歧义地跟他理清楚：“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是我这样求着你和好的。我为了让你明白我当时的心情，把写了半年的日记递给你看。”

    他略略思索了一下，倒是迅速地想起了这件事。只不过，在他拼起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的时候，他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他想起来了，那本日记本。已经不记得当时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分手半年，她几乎每天都写下三言两语。内容很杂，有的是随笔，有的是阅读摘抄，只不过每一天的日记、每一页的内容，字字句句都写着她有多么喜欢他。

    那种深刻的、执着的、一头栽进去的狂热情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从来都知道，因为他的长相，有很多人喜欢他；可他从来都不知道，居然有人能喜欢他到这种地步。或许是想炫耀，或许是习惯以践踏别人的真心来显出自己的高高在上，他看完了整本日记以后，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传阅了一遍。

    他把一个少女赤裸裸捧出来的一颗心，捏碎了给所有人看。

    日记本回到林微澜手上的时候，她天真地以为能够看到他真心回应的只言片语。翻到最末的空白页，却看到出自不同人之手、笔迹不同的各种批注。篾笑、谩骂，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不堪入目。

    却没有他的字迹。从林微澜的视角看来，甚至觉得他没有翻开，随手就扔给了别人。

    他只觉得喉咙干涩，发声都很艰难：“那本日记，我看了。”

    “不重要了。”她像是真的已经释怀，脸上没有情绪的波动。

    “那本日记，后来怎么样了？”他没由来地觉得，那本日记就像是从前的他。少女一字一句写下来的是他也不曾认识过的自己，是一个美好却又陌生的自己，是一个她全心全意爱过的自己。那本日记的去处，像是能够关照到他的结局。

    他忽然很想知道。

    “撕了，扔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嘴角甚至还挂着笑，“后来，我再也没有写过日记了。”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想说什么？”轮到他反问这句话了。

    “程寂，我早就学会不骗自己了，你也不要再骗你自己了。如果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爱别人，起码学会尊重吧。尊重爱你的人，也要尊重不爱你了的人。我很感谢你让我对那几年没有遗憾，谢谢你告诉我，你也是真的喜欢过我的。但是程寂，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不是忽然不喜欢了，是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我才发现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我不信！”他忽然激动了起来，眉间的褶皱加深，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从前，你从前是很喜欢我的，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喜欢我。以前不管我做错了什么，即使我为了气你，去和你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你也原谅了我。你那么喜欢我，你让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算了’？”

    “那件事，”她嗤笑了一声，“我跟苏沫之间有别的问题，也不止是你，你不过是个催化剂。即使不是你，估计之后的某一天，我们也会因为别的事情闹掰。她已经在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而我还能站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你讲话，你就应该明白，我是真的想算了。”

    “……”

    “你不要……啊！”她惊呼了一声，因为他以极快的速度把她禁锢在了怀里。

    男女之间的力气差距悬殊，他的两只手死死地钳制住她的双手，她都能够听见自己手腕上的骨头“嘎达”作响的声音。被他牢牢抱住，根本动弹不得。她的脸被迫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他“咚咚”直跳的心脏，一下、一下，都是乱的。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他终于崩溃了，所有端着的架子、高高在上的自尊，被他彻底地扔进了土里，在这个难得的温暖冬日里，他终于是真的发疯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像以前一样，你原谅我，好不好？”

    “程寂，我不能……啊！”根本没办法说完话，又是一声被迫发出的惊呼，因为程寂抱她抱得狠了，手臂被勒得生疼。他一个转身，把她狠狠地按在墙上，她又被他逼到了墙角。她以前一直认为，喜欢顾左右而言他的程寂是最讨厌的，可现在才发现，发起疯来打直球的他才是完全的不可理喻。

    他低头，能够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味。她的碎发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脸颊，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感。

    “说真的。”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你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他冷笑了一声，“谁来放过我呢？”

    “没有意义，这样纠缠真的没有意义。”她的声音轻轻的，可说出每一个字都像用了极大的力气，“其实你根本不爱我，你从来也不爱任何人，你只爱你自己。你现在这么纠缠，或者是一时兴起，或者是不甘心，反正肯定不是因为爱……”

    “是！”他忽然激动了起来，一拳锤到墙上，惊得她缩了脖子躲闪了一下，“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

    双手因此得解脱了禁锢，她抬手捂住了脸，声音都被揉得破碎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声音越大道理就越大。”

    “为什么？”他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那背后是铺天盖地的疑惑，“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

    他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纠结在一起：“没有，没有人。家里的人把我当一个麻烦的物件，女孩子把我当一件漂亮衣服，朋友觉得我是一颗随时会炸的地雷。或许他们喜欢我，但是没有人爱我。你不一样，你是唯一一个爱我的人，我不想放开你，真的不想。”

    “如果你是这么算的话，”她微微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认真，“我也不爱你。”

    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如果道理说不通的话，或许狠狠捅他一刀，他才会因为吃痛而愿意放开手：“你骂我的话也不全都是乱泼的脏水，我也不是一直无辜的，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我也曾经把你当过一件漂亮的衣服来炫耀。你以前总是会因为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别人而生气，我们很多次的吵架都是因为这个，你应该没有忘记。”

    话音刚落，她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力气松懈了下来。

    “我很不愿意说起这些，因为都是我做得不好的事情，揭开自己的伤疤是很难、很痛的。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够想起来，想起曾经我触及你的底线的时候，你的感受。或许只要你想起来了，就不会这么坚持了。”

    她以为只要犯了他的忌讳，他就会愿意放手了。没想到他松了力气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忽然又像是发了疯一样，紧紧握住了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他。

    她赌错了。

    她知道的是，正常人被刺痛了就会松手，可她忘记了的是，他不是正常人，他是个疯的。

    就在林微澜仰起脸的时候，程寂偏了偏头，眼角滑下一滴眼泪，正好落在她的脸颊上，冰凉刺骨。他的脸上都是凌乱的泪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碎了一样。他不敢再用力拉扯她，也不敢再粗暴对待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地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哽咽：“没有关系的，你可以把我当一件漂亮衣服来炫耀，我不在乎的。你……你不要怪我了，好不好？”

    她的脑子已经乱了，但仅剩的一点理智提醒着她，一定要铁石心肠到底，不能再有丝毫的动摇。

    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他又开口，带着哭腔：“今天是我的生日。不要拒绝我，起码今天不要。”

    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断了。

    她猛地想起来，今天的确是他的生日。

    狠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唉哟……”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无奈，她不由自主地□□了一声，大脑的运算系统已经完全崩溃了。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