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程寂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比赛也很顺利，中午吃完饭就能返程了。回去的路上，程寂一共都没说过几句话。虽然他平时也不太爱说话，但林微澜的直觉告诉她，他今天的沉默应该有别的原因。
但昨天晚上的事情她还心有余悸，本着“说多错多”的原则，也没有多问什么。
程寂把她送回海中的时候，学生刚上完下午的课。有学生看见她从他的车上下来，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程寂摇下车窗：“我回一趟家。”
“哦，好。开车小心。”她挥了挥手跟他道别。
他没多说什么，摇上了车窗，开车走了。
他的车尾灯消失在拐角，有人喊了她的名字：“林老师，你回来了。”
是夏莫阳的声音。她笑着转过身：“我回来啦，夏老师。”
“程寂呢？”
“送我到门口就走了。今天一整天都没说几句话，不知道又抽什么疯。”
“还没吃晚饭吧？”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包，“食堂吃点儿？还是点外卖？”
“食堂吧，一会儿晚自习呢。假就请到下午。”她瘪了瘪嘴，颇有些撒娇的意味，“璎珞呢？”
“你忘记了吧？”他笑起来，“今天是平安夜，小夏老师和学生一起布置教室呢。听他们说，晚上要看电影。”
“啊？”她惊讶了一瞬，想起来了，“哦，对，海中的平安夜不上晚自习的。”
这是海中的传统。海中是个很像私立学校的公办教育集团，从小学到高中的体系都完整，学校里有不少的外教。一来是尊重外教的文化习惯，二来是培养学生的跨文化视野，三来是让学生能够有一个晚上的放松时间，海中规定平安夜的晚自习是不允许教师进班上课的。
除此之外，每个班都会有200元的班费，用来按照学生自己的心意装扮教室。晚上的活动也都由学生自己决定，只要不闹出太大的动静，都是被允许。
“那还被我赶上了，少上一个晚自习。你今天排晚自习了吗？”
“没有。”
“来我们班一起看电影啊。”
“不怕被学生看到吗？”
“咋？你还打算在学生面前行为不端啊。”她双手在胸前打了个叉，“夏老师，你的想法很危险。”
“噗。林老师，扫一扫你脑子里的废料吧。”他没忍住笑了出来，却拿她没办法，“我去你们班里。”
“耶。”因为在吃饭，她只举起了一只手来“振臂欢呼”。
刚拐过走廊，就远远看见夏璎珞踩在椅子上，往窗户高处贴装饰。四周围了几个学生，都仰着头看着她，呆得像几个小学生一样。
夏璎珞回头，看见她回来了，朝她热情招手：“澜澜，你回来啦！”
学生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也朝着她的方向挥手：“林老师，你回来啦！”
果然，人的本质是复读机。林微澜这么想着，朝她喊：“你小心点！别掉下来。”
教室里已经布置得很有圣诞的样子了。红色、绿色、白色，三种最主要的颜色拼凑出了一个风格鲜明的圣诞。晚自习还没到时间，教室里的电脑在放歌，讲台上堆着一大堆学生采购回来的小零食。
难得的轻松和快乐。说到底还是一群未成年人，要忧愁也简单，作业多加了一张卷子就能怨声载道；要快乐也很简单，一个不上课的晚自习，足够他们快乐一两个礼拜。
“林老师，你回来啦！”凌心怡在电脑上拷贝下好的电影，见她回来了，递了一个苹果给她，“老师，送你的。”
“哇，这么好，还有苹果。”林微澜觉得惊喜，笑了。
是了，就是这种瞬间，她选择做老师，就是为了无数个这样的瞬间。人是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觉的。可成为老师以后，她就可以永远都留在青春里。无论对于当事人来说，青春的底色是明媚还是晦暗，在旁观者眼里，都是回不去的时光。
上课铃响。安排学生分好零食以后，教室里拉上了窗帘、关上了灯，开始看电影。林微澜搬了把椅子坐到了教室后面。
坐在最后一排的江磊回过头来，小声地八卦：“林老师，程老师呢？”
“不知道。”她有些无语，忽然后悔一时冲动，在欢乐谷告诉了这个小八卦精，她和程寂的关系，“你小子，没乱传我八卦吧？”
他举起双手表示无辜：“天地良心，我守口如瓶。仅代表我自己八卦一下，嘿嘿。”
“没有，不知道。”她摆摆手，赶他转过头去，“好好看电影，当心我安排你写观后感。”
“别，可别。”他连忙转了过去，还把凳子挪得离她远了一些。
电影剧情逐渐推进，班里的骚动也平息下来。晚自习开始大概二十多分钟的时候，教室后门被小心地推开了一条缝，有个人影丝滑地闪了进来，在她旁边坐下，带起一阵微风，吹得她的刘海微微动了动。
都不用回头，她说：“来啦。”
随后，一个冰凉的球状物体被塞到了她手里，她摸出来了，是一个苹果。不想引起学生注意，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都说平安夜要吃苹果，我特意去食堂阿姨那里要来的。很奇怪啊，我在国外过圣诞节的时候，也没见谁吃苹果的。果然，来了中国都得中国化，洋节也要接受社会主义改造。”
“你怎么和食堂阿姨也有交情啊？”她有些哭笑不得，却摸到苹果上有几滴没有被擦干的水珠，又问，“洗过了？”
“洗过了。洗得我手冰凉。”
“嘶——”这一声是林微澜发出来的，因为夏莫阳把手往她的脸上贴，“要死啊，脸要长冻疮的。”
“嘿嘿。”即使教室里很黑，她都能看见他咧开嘴笑出的一口大白牙，像个……傻子一样。
她一边笑他，一边咬下一口苹果。教室里的空调开得很暖，苹果很冰，饱满的汁水让甜润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这是一个很甜的苹果。
“好吃吗？”他好奇地凑过来。
她把苹果递过去：“你自己尝一口就知道了。”
他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被他牢牢握住了，就着她的手，他把苹果往嘴边送，“咔哧”一声，咬了好大一口，说话都含糊不清：“好甜，好吃。”
“要死啊，在教室里呢。”手抽不回来，她压低声音骂他。
“那跟我出去。”说着，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就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直直地往门外带。
走进走出的人多了，门开开关关也没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
一班教室在走廊尽头，楼梯在另一端。他拉着她一路穿过走廊，步子不疾不徐地来到楼梯下的三角空间里。
这里本就照不进光来，这天晚上，连走廊上的灯都没有开，整个教学楼一楼都黑黢黢、静悄悄的。
林微澜的脊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隔着厚厚的外套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十二月底，已经很冷了。
夏莫阳的身影压过来，把她圈在了三角空间的深处，倒是把她捂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都透不进来了。她抬头，他灼热的气息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带着苹果清甜的芳香，在她的口腔、鼻腔里弥漫开来。
明显感觉到他的侵略性越来越强，她有些喘不过气，手无力地抵在他胸口，推了推：“唔，唔，喘不过气了……”
“啊。”他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一些，后退了小半步，让出了一点空间，“不好意思。”
“呼。”她长出了一口气，缓过劲儿来了，笑着逗他，“不好意思什么？你告诉我，亲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什么想什么？”作为一个纯爱战士，夏莫阳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就是……”话里故意卖了个关子，她的手却不老实，像滑腻的小蛇一样钻进他的衣服里。
可能是因为运动量大，身体好，他从小就不怕冷，所以冬天穿得也不多，她很轻松地就摸到了他的腹肌。
手是凉的，和37℃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没忍住叫了一声：“啊。”然后快速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
很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他现在肯定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她觉得很有趣。倒也不是真想做些什么，只是想逗逗他。
虽然私下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给她的感觉和以前差不多，但到底还是被这些年的飘零染上了些灰暗的颜色。
她时常怀念从前那个喜怒形于色、心事一眼被看穿的夏莫阳。
只要稍微逗逗他，就能看到他很不一样的反应。
他按住了她的手，却没有立即扯出来。她微凉的手很快就被他的体温熨热了。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直到她有些疑惑得抬头看着他脸的方向，却听到了他压抑的呼吸声。
“啊，好像玩儿过火了。”她心里这么想着，预感大事不妙，她慌忙想要撤回手，但被他牢牢抓住，力气很大，挣脱不了。
“你好像忘记了，”他的声音很轻，还带了些喑哑，“我是一个成年男性，你这样的行为是在玩儿火。”
“我错了，我错了。”她连连求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又凑了过来。她以为他又要亲过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没想到，预想中的吻没有落在唇上，反倒是额头触上了一片柔软。她有些惊讶，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
“嗯呃……”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把她轻轻往外推了推，“你先回教室吧，我……缓一缓。”
如蒙大赦，她身手矫健地从他胳膊下钻了出来，落荒而逃。
他笑起来，喃喃自语：“以为有多勇，结果还是纸老虎。”
离开楼梯边好远，她急促的脚步才慢了下来，在半路上又默默停住，小声骂自己：“该死，有胆子撩没胆子勇到底。”想了想，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压低了的争吵声，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什么意思？一个两个就知道朝我砸钱？怎么不拿金条砸死我算了？”
是程寂。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她本来无意偷听，但是越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声音就越清晰。她的听力本来就好，再加上四下寂静无声，他们说话的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里。
有一个成熟的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不是的，这些钱是留给你出国读研的钱。”
“出国？从小把我扔给姑姑还不够，现在还要把我扔到国外去？”
“小寂，你冷静一点，不要这么跟妈妈说话。”
是程寂的妈妈。林微澜记得，她的名字是李沐，如沐春风的沐。
林微澜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若干年前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其实只是校门口的惊鸿一瞥，记不清是哪一次放学了，她出校门的时候，恍惚中在人群中看到一张和程寂很像的脸，于是开始寻找。
看清楚女人的长相的时候，她只凭借第一眼就可以肯定，那一定是程寂的妈妈。程寂长得很美，不同于少年该有的英俊，他的好看更类似女性的美。
男生女相，大概可以用来形容。现在看来，他的长相完美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优点。
快走到教室的时候，从他们说话的声音判断，离得已经很近了。
她止住了脚步，盘算着该怎么溜进教室才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结果又听到了几句他们的对话。
程寂的声音很冷，但明显能够听得出愠怒：“你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妈妈想带你走。你爸根本就不管你，现在他要有新的家庭了，更加没空管你了。”
他冷笑一声：“他不管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怎么到现在才突然良心发现了？以前我小，可能很需要你或者他，现在我长大了，我不需要。”
李沐被噎得顿了顿，像是因为巨大的亏欠而无法开口，但片刻之后又不得不继续说：“我也是听你爸爸说的，说你一直都很想出国。你不是学金融的吗？英语也很好，雅思肯定没问题，英国的学校、专业，你随便选，妈妈帮你解决所有事情。”
“你现在，在英国？”
林微澜也想起来，程寂的妈妈是外交官，天南海北地在飞，从来没有安定下来的时候。程寂提过，也是因为这个，他的父母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
“是，我现在常驻英国了。我的……我的丈夫，是英国人。你来英国，我们可以一起生活。”
“我们？哪些人？你，你丈夫，还有你的新儿子们？”
林微澜又想起来，李沐很早就再婚了，婚后又生了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