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踏规则之人

    她还是冲进了四十六室,虽然不完全算是冲。

    过来之前是感知过蓝染方位的,门口守卫是用特制白伏弄晕防止暴露行踪的,十三道封印是悄无声息解开又锁好的。

    直接冲进来的行动干净利落,根本没先打探过去了几天、她是否已经“被失踪”、总队长大概多久之后会发现她越狱。

    这些问题是她本该提前考虑的,可见到地下会议室的场景,不,应该说是惨状时,吟再没心思思考。

    大量的尸体保持着凶杀发生后的姿态,形成一副诡异的,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黑色画面。那黑色颜料,是干涸、凝结、氧化后的血。

    尸体形态各异,可以看出是在很短时间内被全部屠杀,大多一击毙命。倘若她走上前,应该还能从伤口里探查凶手的灵压。

    可吟一步也挪不动。

    崇羽的尸体正坐在椅子上,侧颈处有一道很深的切割伤痕。衣物、椅子、桌子、身后的墙壁上喷溅的血迹昭示着他死于颈动脉大量失血。他死不瞑目,仿佛在注视着吟。

    生命最后一刻崇羽都经历了什么?知晓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倘若他的魂灵尚未消散,此刻看着她又会想写什么?

    会怪罪她吧?会迁怒她吧?可能还会后悔曾经对她的帮助。

    她对那个人的灵压太熟悉了,即使不上前仔细感知,也能察觉出残存的灵压里有他一份。那天匆匆从会议室出来阻拦她之前,蓝染应该在这里停留过,而那时的血腥气已经陈旧了。他怎么敢那么泰然自若地面对残杀对象的亲属?

    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强烈刺激带来的空白头脑中找回自己的意识。可双手还是止不住在颤抖,浓重而强烈的情绪复杂到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愤怒以外还有什么。

    她不理解。她没办法理解。

    人无法想象超出自己理解的事物,而吟从未考虑过有人会杀死所有的四十六室。在她看来:分而治之、拉拢摇摆的、威胁软弱的、利用驱利的……就是对于这个群体价值开发的上限。

    相反,倘若他们中大部分甚至全部突然出事,不只纲弥代和远山本家会陷入内部混乱,瀞灵廷整体司法架构都要地动山摇,是任何正常人都不会考虑的道路。把权力架构整个打烂,所有人都会在混乱中损失惨重,谁会故意营造这种废墟般的场面呢?

    可是,一直被她视为正常人、理智人、聪明人的蓝染,居然会做出这种在吟印象里只有更木剑八那样野兽般只靠生物本能和直觉的人才会做出的选择。她想不通,他到底要做什么?尸魂界的现有秩序在他眼里算什么?她完全想不通。

    现在思考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留在座位上的、倒在地上的、躲在桌子底下的……四十六人,一人不少,中央四十六室全灭,死得丑态百出、全无体面。

    但事到如今体面又有什么用处呢?里子都没了谁还在乎面子?现在的事实就是:二十年前崇羽等人的筹谋、规划、策略、算计……此时此刻已经全部被蓝染用暴力手段推翻。她再不愿接受,这一切也只能是真相而非谎言。此时此刻,她倒希望她对总队长说出的“真相”是谎言。

    原来,这些自诩高贵、以为他们主宰着瀞灵廷乃至尸魂界一切的人是这样渺小,被一刀送走时也和那些他们不屑一顾的庶民没有两样。

    原来,一度如日中天的家族也能被如此轻易地击破。远山家几乎所有手握核心权力的成员此刻一个不少,被杀个干干净净。此地重见天日之时,远山家只会陷入比当年家主突然昏迷时更加严重的内乱。

    原来,费尽心机稳坐中心位置的崇羽,最后落得的下场也和那些被他压制、利用、拿捏、使唤的其他四十六室没有两样。说不定,就在崇羽还把蓝染当做可以争取的因素考量时,坐在他对面礼貌微笑的“老好人”已经连怎么把整张牌桌掀翻都想好了。

    从来都只有规则的制定者以改变规则的权力为优势不断吞噬、扩张,竟然会有人无需依附上位者制定的规则过活……是了,被什么保护就要被什么限制。一直以来,贵族们手握规则的解释权,享受着被这套规则招安的死神们的保护,利用权柄对可能有异心的死神极尽打压,最终还是敌不过有人披着温和改革外衣、似乎服从顺应规则……实际上只是在等一个把枷锁砸烂的机会。

    头晕得厉害,吟缓缓后退,涨痛的脑袋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想什么。

    想远山家群龙无首的混乱场面会有多么可怖?想自己这个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昔日吉祥物要被打回原形会多么凄惨?不,事情已经变成这个样子,这些事情都已经太过狭隘。

    可这些狭隘的、庸俗的、可笑的问题,正关乎她最基本的生存权。

    心乱如麻之时,一声不大不小的提醒落入吟耳中:“再后退可就要撞到头啦,远~山~小姐。”最后的称呼被刻意拖得很长,也不同于前一句话略高的音调,很巧,正像吟悬着又掉下来可能已经摔死的心。

    虽然已经很多年没再见过了,可那样独树一帜的语调还是让吟回忆起多年前黑暗中的街道,又或者是某人冷淡的背影。

    她转过身,看见半个身子在门后、特地冒出整张脸的市丸银——乖顺地趴在头上的银发、永远眯着的细眼、银狐一般的外表、毒蛇一般的神态,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样子一成不变。

    原本僵硬的身体好像突然解冻了,吟转身上步,手中的鬼道已经就位,可市丸银早有应对,一个瞬步已经躲到走廊的另一头。

    “别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我啊,远山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吟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为什么市丸银还能对她露出如此随意的表情,他的语气怎能如此轻松?

    太可笑了,她因为这群人落入如今这样的绝境,居然还要被笑着提问要做什么?人生不是木偶戏,没有人是甘心被裹挟、被决定、被安排的提线木偶!

    吟很清楚自己已经被情绪支配,想不出精妙的鬼道用法,只是用一道接一道的破道瞄准市丸银打击。市丸银的动作像草丛里灵巧的蛇,这样没有章法的攻击毫无意义,可吟没办法停下来,一旦这种发泄停止,她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像只河豚直接被气炸。

    一根支撑柱被轰碎,吟终于暂时停下攻击。就算整座建筑都坍塌也没人会被砸死,反而是会议室那边的案发现场可能被破坏。而且,就算其他人受催眠影响对此无知无觉,蓝染也一定知道四十六室里出了事——当然,前提是市丸银还没来得及向他汇报。

    吟并不清楚市丸银的底细,对他们在此处的布局更全无信息,此时才恍然发觉自己冲进来的决定太过冲动,不仅没有后手,甚至连个外援都没有,现在孤立无援根本死路一条。

    奇差的一步行动,可再来一次她只怕会做出相同的决定。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多少选择,更没有坐上牌桌的资格。

    现在她亲眼见到了蓝染的罪行,也确定崇羽已死,可接下来该怎么办?此时此刻她又要怎么逃出去?总队长不相信她说的话、她不相信浦原喜助、其他人要么没能力和蓝染对抗、要么深陷催眠不自知……

    “看你这样一脸凝重的,我很可怕吗?你在蓝染队长面前都没这么瞻前顾后。”

    那是以前,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真的犯这么大的事。暂停攻击的时间,吟准备好了多种破道和缚道,随时视情况组合使用。虽说对面的市丸银是个少有才名的队长,但未必没有一搏之机。尽管事已至此,吟还不打算坐以待毙、引颈就戮。

    “你才见过我几面。”看似放松下来,闲话回复,吟却在市丸银低头思考的瞬间丢了几个组合破道过去。没管是不是“有烟无伤”,吟瞬步跑得飞快,下定决心先离开无人的封闭建筑再说——她就是在这里被市丸银杀了都没人知道,但到了外面,只要蓝染没提前准备催眠,市丸银就不敢公然对她下手。

    人的确有烟无伤、距离确实因为干扰拉开了、市丸银本来也是追不上的。一道突然伸长、刺出的冷光却让吟匆忙闪躲,几次躲避下来,虽然没被刺伤,却也被拦在几步之遥的门前。

    事态紧急,吟竟一时忘记市丸银的斩魄刀能力了。当然,查阅护廷十三队斩魄刀能力时,直接攻击系的“神枪”也没给她留下太大印象。

    吟被逼停在门口,心中窝火,手上的鬼道正以殊死搏斗的标准增多。反观市丸银,收了刀在手中把玩,若不是吟知道那刀随时可以变长向她刺来,只会觉得他的态度很悠闲。

    “远山小姐也真是的,突然就认真起来,搞得像在报仇一样。你这是要给你哥哥复仇吗?我不记得你们兄妹的关系有这么好。”市丸银继续慢悠悠把玩着尚未入鞘的短刀,明明是口出刻薄恶言,却也不耽误他用悠闲的语气调侃。

    他怎么敢用稀松平常、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就算她的动机里占主导地位的绝不是“为崇羽报仇”,现在她也被市丸银寥寥几句话挑拨得怒火中烧。

    市丸银也不是第一次展露这种“特长”了,上一次她在真央现世行动后忿忿不平,完全没留意到市丸银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注意力全在蓝染身上。现在看来,他们都是一伙的,都善于煽动别人的情绪,都是以激怒别人为乐的变态也说不定。

    在吟糅合多个九十号以上破道、预计攻击范围为整个建筑的攻击发动之前,市丸银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叫嚷起来:“别这么激动嘛,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如果闹出很大动静,蓝染队长批一半公文赶过来一定不高兴。”

    ……有闯入者这么重要的事情市丸银没有上报?除非是随手可以捏死的小虫子。

    虽然市丸银处于蓝染势力核心范围百年以上,绝不是个善茬。但吟主观上不认为自己的战斗力和他相比只是小虫子级别。她偶尔和白哉过招对护廷十三队的水平有一定认知,她现在队长级中游的战斗力怎么都有了,还是在考虑到她面板更偏向辅助,一对一劣势明显的情况下。

    不打算相信市丸银的任何一句鬼话,吟鬼道蓄力不停,语气冷漠:“是么,你还有轮班时不闹出事情的自觉?刚刚我还以为他不给你发加班费,让你不满得到处挑事,正盼着我这只‘小虫子’把人招来。”

    “欸,那你还真是说笑了。”市丸银敷衍地比划了一下投降的手势,随即轻咳两声,站直身体,压低声音:“‘我等追随蓝染队长走在正义的道路,怎可被这些细枝末节牵绊而阻碍大义呢!’我可不敢当那种斤斤计较,毫无奉献精神的蛀虫。”

    这人怎么浑身是戏?也不知在模仿蓝染势力里的哪个人物,演起戏来矫揉造作程度不输吟自己,看得吟都替他尴尬。而且,这样话里话外讥讽蓝染画大饼pua手下无偿加班……虽然,这的确是蓝染那家伙可能干出来的事。

    本来还算紧张焦灼的气氛被市丸银这一通表演搅得全无,吟稳住心神,抽刀出鞘,暗自决心不能被对方影响。谁知市丸银直接收刀归鞘,还特地换到不便拔刀的姿势给吟展示,“事情已经这样了,远山小姐留在这里就算能揍我一顿又有什么用呢?”

    “不如你悄悄离开,我也当没见过你,省得把蓝染队长招来谁都不好做。”说着,市丸银重新懒洋洋地倚上墙,毫无处理闯入者的自觉,刚说完上一句,他好像又想起什么:“远山小姐不会是以为还是蓝染队长在这里,才特地找过来的吧?如果是这样,能不能换其他人在的时候过来啊,我最讨厌这些麻烦事了。”

    之前阻拦,现在又要放人?她信不了对方一点。

    见吟攻击姿态不变,市丸银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拜托大小姐你也讲些道理,是你先突然攻击我的,我惊恐之中当然要还手。”

    呵,如果不是她还没失忆,都要相信是自己无事生非先挑事打人了。真奇怪啊,明明是对方杀人在先、言语挑衅在后,却一副没干过什么坏事的无辜语气,他自己信吗?前事不提,闯进来发现惊天秘密的人就这么被反派集团核心人员放走了?这合理吗?

    “就这么不相信我吗?远山小姐,你现在可是总队长官方声明的‘失踪’人员,留在这里被蓝染队长看到抓去做实验也不会有人救你的。”

    ……

    结果到最后,准备了各种反击手段的吟什么也没用上,就这样客客气气被市丸银请出去了,走出大门前,对方还愉快地向她挥手道别,又飞快在她被再次惹火前关上门。

    这人不会真是什么一不小心混成组织高层的二五仔吧?无法理解。

    吟躲在女性死神协会留在朽木家的地道里,心不在焉地咀嚼协会的食品,已经心烦意乱到吃不出味道。

    接下来该怎么办?总队长发现她越狱会不会秘密派人把她抓回去?她如果大胆高调出现、24小时都待在公共场合能不能躲过抓捕?

    吟缩成一团,头顶着膝盖,双臂紧紧环着小腿,只觉得过去百年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绝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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