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广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转眼就快到圣诞节了,算算时间,距离第二次穿越到1933年的德国已经过去了将近9个月。

    有时候劳拉都觉得其实自己还挺适应这里的生活,在医院的工作是做五休二,轮流上班、轮流休假,除了空闲时没有电子产品显得比较无聊、出门不太方便以外,劳拉拥有了年轻的身体和打发不尽的时光。

    她总会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种“啊,如果我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其实也挺好”,但转念又想到时间还是在往前走,每一天都在向1939年靠近,那种已经预知结局但是无力躲避的悲凉感涌上心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里呆得越久、越熟悉适应环境,劳拉觉得她几乎已经能完全“操控”原本年轻劳拉的身体,属于“劳拉”的意识似乎在逐渐消散,她几乎都要以为,这是真正的自己了。

    劳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年轻秀美的面孔,和年轻时的她极为相似,但仔细看还是不大相同的。

    二十一岁的“劳拉”沉静而温柔,但三十四岁的劳拉年轻时是个出了名的问题少女,聪明、骄傲且混不吝。

    克里斯蒂娜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劳拉”的转变,但这也是劳拉所担忧的,因为她不想等有一天原本的劳拉回来时,只能尴尬解释“噢对不起,其实这段时间我精神不太好只是在发疯而已”,性格迥异、行为举止几乎完全相反,她大概会被直接送进精神科吧。

    年轻的劳拉去哪儿了呢?劳拉时常想,她会不会也去到了八十多年后的海德堡,在那座内卡河畔的公寓里,陪伴着一位老人和一只名叫阿诺德的德国牧羊犬。

    1933年12月的冬天格外冷,柏林已经下起了雪,劳拉看着窗外,暮色四合,行人渐稀。

    不知道距离柏林六百多公里的海德堡,是不是在卡尔提奥多桥上,也有白雪落了静默的智慧女神雕像满身。

    但今年冬天,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劳拉像往常一样结束一天的工作,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克里斯蒂娜和蒂芙尼她们。

    今天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她哈出一口热气,玻璃上立刻蒙上一层浓重的水雾。

    劳拉跺了跺脚,这里的女性再冷的天都是长裙丝袜配大衣,属于是好看但完全不中用,比较适合呆在温室内,靠着温暖的壁炉喝点小酒优雅地弹奏巴赫,在雪夜里冒着严寒踩着自行车的女医生与此种冰冷的浪漫绝缘。

    要等到真正以羽绒作为填充物的服装出现,还要看1940年的美国人艾迪·鲍尔,但在此之前,劳拉觉得自己完全挺不到那个时候。

    在这个年代虽然已经出现了大众化的暖气片和地暖技术,但大多数普通人还是采用生火取暖的方式过冬。作为一个中高纬度的国家,如何应对长达6个月左右漫长而阴郁的冬天,对于目前的德国来说,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这是圣诞节前最后聚在一起的时刻,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笑着拥在一起往街上走去。

    冬天黑得很快,零星的雪花飘落,街道上四处弥漫着圣诞节前热闹的气息。

    这是柏林最宏伟的巴黎广场,从霍亨索伦王朝到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所有政权都在此举行凯旋的军队游行,它连接着勃兰登堡门和富丽堂皇的菩提树下大街。

    在漆黑的夜空下,屹立在勃兰登堡上方的胜利女神张开翅膀,驾着战车面向东侧的柏林城内,她手持镶嵌铁十字勋章的橡树花环权杖,花环上站着一只头戴普鲁士皇冠的鹰鹫。皑皑白雪落下,模糊了女神沉静而坚毅的面容,唯有那只普鲁士雄鹰展翅俯瞰整个柏林。

    广场一侧坐落着最好的旅馆阿德隆大酒店,劳拉嗅到食物美酒的香气,听见悠扬的音乐声,看见温暖柔和的橘色灯光下,有衣香鬓影的贵妇和绅士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

    谁能想到这样宏伟的建筑,会在二战时期遭受空袭和炮击毁于一旦,巴黎广场的瓦砾堆上,唯一残存的勃兰登堡门,随着柏林墙的修建,这里成为分割城市的死亡地带的一部分。

    广场中央的喷泉已经结冰,灯光和雪映照出斑斓的色彩,孩子们嬉闹着、围着喷泉堆了一圈奇形怪状的雪人,用胡萝卜点缀做鼻子,显得笨拙又可爱。

    劳拉一时玩心大起,她掏出一枚硬币,放置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叮”一声,硬币凌空抛弃翻转,要在雪落时许愿才会灵验。

    但一阵冷风刮过,硬币随雪花一同落下,跌落在松软簇新的雪堆里,悄无声息。

    “去哪儿了?”劳拉疑惑道,她弯腰仔细搜寻了一阵,只有晶莹剔透的雪在广场路灯下闪烁着光芒,那一枚显眼的深色硬币竟然失了踪迹。

    “劳拉!”蒂芙尼在不远处叫着,她的大衣下红色的裙裾如同徐徐盛开的雪地玫瑰, “让我们一起去酒馆跳舞吧!”

    “噢好的……”劳拉随口答应了一句, “稍等一下。”

    她喃喃自语: “可真奇怪。”

    “这、这是你的硬币吗?”

    一个低哑的女声嗫嚅着忽然在旁边响了起来,劳拉下意识地回过头,但随即嗅到一股浓烈的酸臭味……老天,她还没有吃晚饭,但这味道绝对能把她去年吃的都熏吐出来。

    像是察觉到她的反应,身旁的人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抱歉。”

    “呃什么?不……”

    劳拉抬起头看清了来人,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的呢绒大衣已经辩认不出原本的颜色,乱糟糟的头发混着油腻和灰尘结垢,一对深棕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有些不安地转动着,她裸露的双手被冻得通红,皲裂出血丝,她掌心朝上,被汗液濡湿的硬币折射出奇异的光芒。

    她是肮脏的,也是迷茫的。

    劳拉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很明显,按照纳粹的标准,这是一个犹太人。

    但还没等劳拉有所动作,眼前的犹太少女却像是受惊了一样,她有些慌乱地收回了手,不敢直接上前把硬币递给劳拉,于是她弯下腰,把硬币放在了喷泉上,便匆匆离去了。

    劳拉伸手把喷泉上的硬币捡了起来,看着她佝偻着身子远去的背影,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

    是了,她现在是德国人。

    从全国反犹行动开始,犹太人就成了全民公敌。

    犹太少女的恐惧是对的,像劳拉这样的千千万万个德国人是让她如今穷困潦倒、流落街头的罪魁祸首。

    “我们去喝酒吧。”劳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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