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吴郡城外,长公主府车队长长摆开,豪贵气派,肃然无声。

    州郡大小长官,俱来相送。

    这是自元兴十五年就封地后,文安长公主第三次进京。

    第一次,是为时年十八岁的皇帝娶皇后;第二次,是替御驾亲征北狄的皇帝监国。无一不事关朝局国运。

    而这一次,文安只说自己想念弟弟。

    地方官员们摸不着头脑。他们递往长公主府的拜帖被一一回绝,封地在相邻州郡的那位昌平侯爷也闭门谢客,一如既往。他们打听不到半点消息,于是愈发惶恐,生怕为政时有什么不当,这位圣姑在今上面前轻轻递上一句话,自己就要脱去乌纱、人头落地。

    一群大人老爷里,只有吴郡太守黄兴晓得一点底细,然而又因自家一双儿女俱牵扯其中,闭口不言,打定主意绝不与人说。

    得到消息的京城官员们也摸不着头脑。皇帝以身体抱恙为名,已有月余不上朝;如今圣姑进京,莫非又要有大变故?风往哪边吹?西风、东风,谁压倒谁?他们于是也惶恐,生怕变成城门失火下的那条鱼。

    饶是那些为数不多知道皇帝出游江南内情的人,也猜不透皇帝和他这位长姐打的是什么主意。

    但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要发生什么事呢?

    ——一个女儿将离开她的母亲;一个女人将嫁给一个男人。

    身处风暴眼的姜涵露坐在马车里,对一切都懵然无知。她撩开一点帘子,看见一片黑压压跪倒在地的乌纱。

    马氏没有来,她在胜芳巷完成了和自己女儿的告别。栾珏当然也没有来,他这时或许已经到了京城。

    看不到他们,姜涵露独自一人待在宽大豪华的幽闭车厢里,感到自己的来路和归途因此都变得缥缈,虚虚悬在空中,不可触摸。

    车队开始行进了。城门、石狮、柳树,她熟悉的一切缓慢而坚定地向后退去,渐渐变小、消失。

    这是一架红柚木的八驾马车,是她从前根本连想都不曾想过的豪奢。

    车队人数众多,然而一路除了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轮的转动声就是一片寂然。

    他们走的是官道,是元兴二十年修成的,路面极平整。偶有坑洼处,厚重的车身也几乎不会有什么晃动,人在其中,如端坐钓鱼台上,一点涟漪都泛不起。

    软帘上绣七彩云脚,五爪金龙,张牙舞爪,盘旋云中。

    龙。云。这样有序,这样安静,这样富贵,这样孤寂。

    甜而干燥的熏香。

    姜元露感到晕眩,第一次对自己即将走进的生活有了实感。她忽然有些干呕,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恐惧。车外的侍女立即吩咐停下,细心地低声询问她是否安好。

    她说不出话来,掀开软帘,摆着手,眼眶里涌出泪水。马车驶出苏州春日的田野,她从这里离开江南。

    路途大体是舒适的,文安也是慈霭的。

    她们每到一处驿站,总有当地官长来拜见文安长公主。而文安长公主有时也把她叫来——那往往是谈话已经接近结尾——文安把姜涵露叫来,说:“姜姑娘,来尝尝这儿的新茶。”

    姜涵露在文安身边,尝过了沿途各地的特色物产,也尝过了各地州郡长官意味不明而同样惊诧的目光打量。文安不向他们介绍姜涵露的身份,自然无人敢问。但文安长公主身边带了一个清秀江南少女的消息早就飞遍了朝廷和官场。于是后来每到一处,姜涵露总能收到地方长官遣人送来的“心意”,什么珠宝首饰、珍奇古玩、绫罗绸缎,不一而足,让人眼花缭乱。

    姜涵露一开始不敢收,也不敢不收,捧着去找文安长公主。

    文安长公主正在读信,她似乎永远有很多事要处理。见她来了,文安随手将信纸折了,压在青瓷茶盏下,向她手中的东西上望了一望:“姜姑娘,这是什么?”玉姑姑把她拿来的一匣珠宝接过去,涵露行了礼,道:“殿下,是方才豫州太守于大人送来的。”

    文安笑了,和蔼得几乎像一只第一次看到自己幼崽成功捕到猎物的猫:“送给你的呀?”

    “是,殿下……这该不该收?”姜涵露用混合着祈求和撒娇的目光求助她。

    “收不收,都是小节。”文安招招手,玉姑姑把那个紫檀匣子捧到她面前。

    “小节?”姜涵露不明白。收了,她怕落一个贪财的名声;不收,她怕于当地大人面子上有碍。她更怕,自己收与不收都会被误会成文安长公主的意思。

    “收了怎么样?你又不做官,犯哪一条律法?不收又怎么样?这是他们求着你的事,又不是你求着他们的事。”文安随意挑拣赏玩着匣中的珠宝首饰,并不放心思在上面。

    “无功不受禄,何况于殿下和我的名声——”

    “那就退回去,这都不要紧。”文安打断了她,目光移到她脸上,“你知道要紧的是什么吗?”

    姜涵露的话被截住,她摇摇头。

    文安用手指勾起一个金丝连珠白玉镯,问她:“你知道这一件能换几石粮食吗?”

    见她无话可答,文安继续问下去:“这满满一匣珠宝能换几石粮食?郡太守一年的俸禄又是几石?这些花费,是从他省吃俭用的俸禄里出?是他任过什么肥差,还是豫州当地殷富?还是他出身豪族大家,家底殷实?还是另有什么别的来路?

    “他送来的时候是亲自来的,还是遣人来的?是悄悄的来,还是生怕人不知道?随着东西可捎了什么话没有?

    “你该问我的,是这位郡守于乔大人的仕途、出身,本地的物产、民生;该留心的,是他的脾气秉性、所想所求。这才要紧。”

    她越往下说,姜涵露越讶然。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番论调,她一心想的只是别人如何看自己,文安长公主教的却是如何拿事来看别人。

    文安长公主又拣出一枚叶形翡翠耳坠,凑在灯下看它的水头:“这地界已经离京城不远。或是你收了,再戴那么一件两件在身上,看看先前途径的那些地方的官员们,还有京城里的人,谁听说消息,赶着给你补送东西;谁不吭声;又是谁拿这件事来参你。岂不更有意思?”

    她掷下那枚耳坠:“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随你的心意。”

    姜涵露颔首,心服道:“多谢殿下教诲。”

    文安笑道:“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起早上路。”

    姜涵露从玉姑姑手中接过木匣,犹豫片刻,开口道:“殿下,我还是想问,若我收了,别人因此误会我贪恋财物,岂非自污?”

    她一向安静顺从,文安不料她还另有此问,没有立刻答她。

    这位长公主几十年来听过无数的辱骂、诽谤、劝谏和歌颂,别人说些什么,她如今已经不大在意,很少入耳入心。她只在意自己的目的。

    但姜涵露还清清白白。因其清白,所以易折;又因其清白,所以可贵。

    文安说:“你不放在心上,他们就伤不了你。你的生死荣辱,只在陛下手里。”她已经很委婉了。

    姜涵露如今的身份还不明朗,但仅仅凭着亲随圣姑身边这一条,她身后已经张开了权力的金光,笼罩住她。地方官员不敢给文安长公主送礼,转而来揣摩她的心意、猜测她的喜好——因为她是站在上位者身边的人。若姜涵露之后真做了皇后,金光更盛,她就成了权力本身。

    文安自小就是金枝玉叶,千尊万贵,她无比懂得个中滋味,因此有胆量和气魄这样举重若轻。

    见涵露没有应声,文安放柔语气,又问:“你这样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吗?”

    涵露却很快点头:“我在意。”她一顿,又补充道:“陛下也应该在意。”

    文安一怔,随即问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听到有人议论陛下吗?”

    “没有,”姜涵露摇摇头,“是《国语》里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天下人说什么,想什么,不该是君主最在意的吗?”

    “是,”文安随着她的话慢慢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笑意,“姜姑娘,你说得对。”

    姜涵露原本也犹豫自己是否该多说这些,这时见文安笑了,才跟着一起笑起来:“谢殿下。那我这就去把这些东西退回去。”

    “去吧。”文安示意侍女送她出门。

    见少女轻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文安才对着玉姑姑吁了一口气:“听听,这姑娘真进了宫,可未必有陛下想得那么可心称意。”

    玉姑姑接话:“也是好事。”

    文安失笑:“你呀——”

    她将方才那封信重新拿起来,一边凑在灯上烧了,一边对玉姑姑道:“你去替姜涵露应付应付于乔,把东西挡回去。再把我刚刚提起的那些,譬如于乔的底细、豫州的收成赋税这些说与她听听。”

    玉姑姑应是:“殿下真是费心。”

    文安笑道:“眼看快到京城了,算我替陛下疼她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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