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林尽染记忆中的山里街总是有着北城最长的夜。
“清明假期后，山里街就将步入正式的改造工程，见证了一代人夜生活和青春记忆的酒吧一条街或将成为历史……陆续有市民与游客前来打卡拍照，与酒吧街做最后的告别……据悉，山里人气王Tulipe也将于明日正式终止营业……不少市民与游客专程赶来参与这最后的狂欢……”
终止营业？
与出租车广播同时传来的，还有凌莞尔的微信。
“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听说明天这里就要关停了，所以我才过来看看的。”
关停？
司机师傅听到林尽染这一连两次的小声嘟囔，便同她侃起来：“是啊，山里街那片的酒吧都要关了，你不知道吗？我看你从机场直接打车去那里，还寻思你也是专程去那儿打卡的呢。合着你还不知道啊。”
“不知道呢，我才回国来的。”
一听她久居国外，司机师傅就更来劲了，津津乐道地给她科普：“不过也不算永久关停吧，只说是改造，说未来要在山里街上引入更多的新业态，就像咖啡、轻食啊那些……”
变化可真大啊，林尽染不禁感慨。
司机师傅笑起来，说这还大啊，要不是因为这几年的疫情啊，这里的变化还会更大：“不过这几年酒吧的生意确实不好做，山里街上的酒吧早就黄了好几家了……这次的改造没准也会是未来的机遇呢……哦对，山里街399号，那家叫什么来着？”
“Tulipe。”
“对对对，我们这些土老粗啊，都不会念。这家真是火得很啊，今儿都接了五六单去那儿的活了，就是可惜……”
“可惜距离太近了，是吧，”林尽染看着司机师傅那副欲言又止又不好意思的模样，便主动道：“一会儿计价器快到60的时候，您就把我放下吧，我自己走过去也不远了，您也好回去机场继续接单，免得再排长队。”
“哟，姑娘，老北城啊，上道！”司机师傅被林尽染对于北城出租车行规的熟悉所惊讶，不禁发出这声感叹。
不过这老北城，她着实算不上，但也算是了解过这座城的吧。
出租车司机师傅最后把她放在了山里街的路口，没拐进去。她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空气中的水汽渐浓，柏油路面油亮油亮的，似能倒映出所有的过往。
当地上映出那朵熟悉的郁金香时，林尽染才缓缓抬起头来。
Tulipe的门面，还是她离开前的模样，没有变化。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
“好妹妹，是谁不要你了啊。哎呦呦，瞧这哭得可怜见的，他们不要你，哥哥要啊。来，来哥哥这里，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一阵看热闹的笑声传来，引得前台的侍应生都忍不住探头朝里间看过去。
林尽染预感不妙，等不及侍应生把行李寄存牌递给她，就冲了进去。
“放开我，我不要你，我要……”
“到底要还是不要啊？”
透过人群间的缝隙，林尽染依稀看到一个摇摇晃晃却在用全身力量抗拒的小小身躯。
“你放开她！”她用力拨开人群，突破重围：“尔尔？！”
林尽染这才发现原来被骚扰的那个女孩就是凌莞尔，当即怒吼着冲上去，想将尔尔从那个醉酒男的怀里拉出来。
可惜酒吧里的背景音乐声太大，她那猫咪样的温柔声线，没有半点威慑力。
“哟，怎么又来一个，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啊，都赶着送上门呢！”说着，醉酒男的手也朝她伸来。
但林尽染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惹的猫咪。
利落的一个前踢腿，一下就踢中了对方的命门。顺便趁着那醉酒男吃痛的瞬间，把尔尔给拉了过来。
“姐姐，你终于来了！”尔尔看清是她，便抱着她，放肆地哭起来。
林尽染本想直接带着尔尔跑开的，可周遭围了太多人，尔尔又是这般模样，跑是跑不了了，只好停在原地，先把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儿给安抚好。
只是那醉酒男缓过劲来，便带着他那三两狐朋狗友，非要讨个说法。
好在前台的侍应生看她没拿行李寄存牌就走了，便一路追了过来，眼见情况不对，立即出面挡在了她俩前头。
可这座城里的权贵太多，对方只轻飘飘地放出几句威胁的话来，那侍应生张开的双手便抖着落了下去。
“都干什么呢！”孔武有力的一声吼，连嘈杂的背景声都弱了几分。
虽还没有见到那人的真容，只是听这声，林尽染就已然猜到了是谁。
“怎么，明儿起歇业，今儿就没人管了，是吗！老板不在，你们就都在这儿吃屎啊！”这一声显然是冲着店里的员工吼的，但围观的人也都被吓得逐渐散开。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大哥！”
“小九？你不是忙着去巴黎接你的新媳妇了吗？”
“有雷暴，飞不了。”
“飞不了，飞不了你还不来管管你这店里。”
“这不是就来了吗。”
“诶？老二、老四、小六、小七、小八，你们几个怎么也都跟来了？这就一小场面……”
“别说了，先看看去。”
几人的对话声越来越近，林尽染的心砰砰猛跳。
等到正面相对的那一刻，她该如何是好呢？
“是谁在爷几个的地盘造次呢！”易长洲活动着手腕，发出“咔咔”的声响：“最后一晚了，还不让咱们消停！”
“你算老几啊，知不知道老子是谁！”酒壮三分胆，那个醉酒男闻声便要向易长洲大打出手，却先被周知时猛踹一脚，应声倒地。
哀嚎过后的醉酒男扬言要报警，幸好同行的人里还算有个清醒的明眼人，在另一人耳边说了几句后，便一道架起地上的男子，悻悻离去了。
现场归于平静，周知时朝舞台打了个响指，音乐声便又响了起来。
“没事了，大家继续嗨，今晚Tulipe的告别之夜，全场八折！”
听到“没事了”，凌莞尔也终于停止哭泣，转身朝前走了几步，想对刚刚帮过她们的那几个男人说声谢谢。
但她喝得有点醉，一个酿跄险些就要摔倒，幸好林尽染一个快步，扶住了她。
舞台处刚好折射过来一道光，让林尽染的脸，展露无遗。
“林妹妹！”易长洲惊呼，过后回头看了几眼，才又转回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每个人都在问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每个人的语气又似乎都在说她不该回来。
无论，是委婉的，还是直白的。
从前，易长洲便是不喜欢她的。
他曾不止一次警告过她。
是飞蛾，就不要妄想和蝴蝶同行。
易长洲狠厉的眼神里满是警告，但这一次，林尽染没有躲闪。
也是他说的，飞蛾只配在黑夜里活动。
而现在，刚好是黑夜。
“林妹妹，你怎么要来Tulipe，也不跟我俩说一声啊，要不就能把你从机场一道顺过来了。”史青山出来打圆场。
易长洲察觉到这两人先前便是见过的，不禁皱起眉来，但被身后的梁老二给摁下了。
“我只是来接我朋友的。刚才，多谢了。”说完，她微微鞠了个躬，又转身对之前的侍应生说道：“麻烦帮我们结下账。”
“结什么帐啊，林妹妹来，怎么能收你钱呢，没送两瓶酒，那都是小九不懂事了。”易长洲的话里，还是那种她熟悉的高高在上的轻蔑感。
侍应生停下了动作。
林尽染也只好从尔尔的包里翻出酒水单子来，扫了最近的一个付款码：“今日本就无以为谢，这又怎么好意思呢。我们就不再叨扰了，告辞。”
说着，她便要扶尔尔出去：“就这一个包吧，没落东西吧？”
“没有了。”尔尔乖巧地摇了摇头。
出口的那条路被易长洲几个占着，现在想要出去，她们就只能从他们的跟前经过。
好不容易已经越过了那帮人，却又来了声“林妹妹”，林尽染闻声抬头，愣在了原地。
“这么久没见，不认得你三哥了？怎么都不叫人了？”男人面上随和的笑容一如既往。
“桑先生好。”她绕开他，拉上自己的行李箱，步履愈发匆匆。
却也因为心急，在扶着尔尔下台阶的时候崴了一下脚。
桑老三想要扶她一把，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了。
身后易长洲轻嗤一声：“老三，我说你就别多事了，林妹妹哪是想让你扶啊。”他突然变了语气，厉声道：“你这趟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尽染一时语塞。
忽而想起在来的路上，出租车电台里曾播过的那首周杰伦的《兰亭序》，便一字一顿道：
“无关风月。”
……
“姐姐，是他们吗？”从酒吧出来后，凌莞尔忍不住向她求证，林尽染没有正面回答，只拿出手机来准备叫车。
尔尔拦住了她，说自己是开车来的。
又走了十多分钟后，林尽染总算是看到了尔尔说的车。
“真服了你了，从Tulipe到这里要走十几分钟，你住的地方离Tulipe不过也就二十多分钟，你还开什么车啊。”
“这车新买的，不开白不开。”尔尔孩子气地撒开林尽染的手，兀自朝副驾驶走去。
林尽染看着塞到自己手里的车钥匙，无奈发笑。
她打开主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尔尔本想要提醒她关于车子的基本操作，却见她比自己还要流利。
尔尔的新车，是M家的入门级跑车。
而他曾经最常开的那俩车，是M家的SUV。
尔尔这么一问，林尽染也有点被自己的惯性动作吓到，只好尴尬笑笑：“M家的车，操作界面都差不多这样的。”
“他的车也是吗？”
“嗯。”
“所以你以前常开？”
偶尔吧，当他在局上喝了酒的时候，就会让她来开。
尔尔刚想要再问些什么，就被旁边一辆暴力超车的车给吓劈了叉。
“这人怎么这样啊！”她破口骂了几声。
一旁的林尽染倒是一言不发，只是在平稳前行中寻了个合适的时机，眼疾手快地又给人超了回来。
“漂亮啊，姐姐，”凌莞尔憋着的那口气总算是顺过来了，朝林尽染竖起大拇指：“我总是不敢。”
林尽染想到，这也是那个人曾经教给她的。
不开赌气车，但也不开受气车。
“快、准、狠。”在他的手助教学下，那晚她第一次在车水马龙的二环路上完成了一次超车。
思绪有些跑远，直到尔尔喊到第三声“姐姐”时，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突然想到要买车了，不是说回国之后要先买房的吗？”
“姐姐，把车篷打开吧。”
“大小姐，你这车是很cool，但现在开车篷，你是想冻死我吗？一会儿可还有雷暴呢。”
“打开嘛，就一会会儿。”
林尽染终究还是顺着尔尔的心意，打开了车篷。
冷风猛地一下子全灌了进来，两个人都是一阵哆嗦。
凌莞尔伸手空抓了一把风，才慢慢道出了自己委屈买醉的真相。这次回国来她才知道，原来在自己离开的几年里，她那各自组建了新家庭的父母又都迎来了新生命。至此，她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幸福里，显得沉默的她是那么格格不入，在每一个家里都像是个外人。明明父母都在这座城里，她却成了城里的流浪儿。今晚，在这个本该是家人们一起为她庆祝的日子里，却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她收到的唯一祝福还是林尽染发来的。
“他们都不要我了，我没有家了，还要房子干嘛？倒不如买辆车，再去钓个金龟婿呢。”尔尔擦了擦从眼角溢出的泪水。
林尽染知道她的心思，不免有些担心地提醒道：“可是尔尔，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圈子里面也会分很多小圈子。入门级的，和他们那些SVIP级的，是不会在一个圈子里的。”
“我知道，”尔尔扯开话题去：“哎呀，姐姐，你别因为自己买车被骗，就产生偏见嘛，其实买车的好处还是很多的。”
“是，我对买车呀，有PTSD。”林尽染故意逗她。
“对不起啊，姐姐，我不是故意提起这茬的，我……”可凌莞尔当真了，抱歉地低下了头。
林尽染伸手摸摸尔尔的头：“没事啦，其实，车子于我，也并不全是不好的回忆……”
她人生中的幸与不幸，好像都是与车子有关。
“姐姐，如果没有那件事，你和他会不会就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林尽染沉思了会儿：“结局并不会不同，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刚刚有看见他吗？”
林尽染摇摇头。
“那在来接我的路上，你是希望他在呢，还是希望他不在。”
这个答案，不是她能给的，却是他已经给出了的。
这回轮到林尽染要岔开话题了：“听说这里要大改造啊？”
凌莞尔也没有执着地追问下去，顺势答道：“是啊，就连这两边马路上的植被也都要换呢，说是都要换成银杏树，到时候就会有银杏大道的城市新景观啦。”
“银杏树？”
“对呀。哦，好像姐姐你最喜欢银杏树了，是不是？”
“嗯，这个做城市规划的人啊，眼光真不错。”
……
今天的天气预报真是分秒不差，车子开到小区门口时，便落起了雨点子。而等她们停好车下来时，已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尔尔在前头摇摇晃晃地招呼她快些跟上。
可林尽染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起初，她以为尔尔只是租在了她当年租过的小区。可当越走越近，她才发现，尔尔租下的房子，不仅仅是同一小区，而是同一单元，同一楼层的同一间房。
“姐姐，你当年就是住在这间房吗？”
尔尔打开房间里的灯，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格局是从前的格局，但房子经过重新装修，已然焕然一新。
“是啊，刚毕业那会儿，我就和另一个姑娘一起合租在这间房。那会儿，这房里摆了两张床，我睡小床，当年每个月的房租是1500，她睡大床，每个月1700，隔壁的南次卧是2800，北边的次卧是2500。凌莞尔，你疯了啊，一个人租这三室的房子干什么，真钱多的没处花了，是不是？”林尽染戳了戳凌莞尔的脑袋。
可尔尔却说自己才没有浪费，主卧是自住的，南次卧光线好，她准备用作直播工作室，而北次卧则是用作收纳工具的储藏室。她即将就要开始自己在北城的新事业——私人收纳工作室。
能够开始一份新事业，自然是件好事。
林尽染用这个家里仅有的一点食材给尔尔煮了碗长寿面，庆祝她的新岁和新生。
过后，尔尔却缠着她不放了，哭着喊着让她不要走。
林尽染怕这么晚了，会吵到邻居，只好跟哄孩子似的用一个故事来哄她入睡。
“那我可以点故事吗？”
“可以。”
“你和他的故事，也可以吗？”
“可以，但就是这个故事很长。”
“我想听。”
“好好好，我慢慢讲给你听。”
“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或许是南方人向往北方的白雪皑皑，而北方人偏爱江南的烟雨蒙蒙吧……”
但事实上，北城并不经常下雪，而平城的梅雨季也并没有那么美好。
……
尔尔本就喝了不少酒，即使是再想听的故事，也没能再撑多久，便睡过去了。
林尽染轻轻拨开尔尔抓着她的手，望向窗外。
雨点打在窗子上的声音越来越响。
而每一下，又都好像打在了林尽染的心上。
“他来过这里吗？”这是尔尔在入睡前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
来过的。
刚才进门前，她还特意抬头看了眼六楼楼道的屋顶。
没有漏雨了。
那年他第一次跟着她来这里时，也是下了很大很大的雨。
六楼的楼道，犹如一个水帘洞。
他问，怎么不找物业修修呢？
她笑了笑，说这八十年初的老房子，哪里找得到能管实事的物业啊。
这大概也是他们之间永远的差距吧。
手机响起一声提示音，林尽染走过去拿起一看。
是航空公司发来的短信。
新航班定于明早八点起飞。
哦不，已经是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