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染没有想到，在那个道过两次再见的周六，她和柏郡亭还能再不期而遇一回。

    彼时她刚从家教的学生家里出来，撑了伞，正准备出小区。

    当背后传来第一声喇叭的滴声时，林尽染没太在意，只往边上靠了靠。

    而后喇叭声又连续响了两声，她才停下脚步，回过身去看。

    车型和车牌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林尽染觉得不可思议，更是喜出望外，即刻就朝那辆车小跑奔去。

    绿色的雨伞随着她的跑动一上一下地跳跃着，周边是北城家属院特有的砖红色外墙，柏郡亭觉得眼前灰蒙蒙的一切好像都舒朗了起来。

    她到的时候，他已落下副驾位的车窗。

    “柏先生好，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圆圆的杏眼亮堂堂的，像被春雨浸润过一般。

    “早知道这么巧都来一个地方的话，上午我就该送你来的。”他温和的低音声线亦让人如沐春风。

    柏郡亭问林尽染要去哪儿，他送她去。

    她再次摆手婉拒，但因为这场又开始下起的雨，没能成功。

    她第一次坐在了他的副驾位。

    “你早上说要去做家教的地方就是这儿？”

    “嗯。”

    “能被济时家属院的人选中做家教，看来林小姐的法语造诣一定很高。”

    “没有没有，是上大学时老师帮忙牵的线。”嘴上虽然否认着，但林尽染的内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为柏郡亭的那句夸奖而雀跃。

    只是后来她发现，把对方捧至高位只是柏郡亭的惯性教养。

    “你是在济时上的大学？”

    林尽染点了点头，而后柏郡亭接了句：“我也是。”

    “你也是？！”林尽染情不自禁地发出这声惊呼。

    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他们居然还是校友。

    两人相差不到四岁，林尽染考进去的那年，柏郡亭应该是大四。按说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会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林尽染怎么也都能从室友那里听来几句关于他的传闻。可事实上，她在济时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我前边跳了级，你入学那年，我已经出国了。”

    柏郡亭小的时候曾经连跳三级，因此在同龄人还在忙着大四的毕业论文时，他都已经完成在德国的研究生学业了。

    那可是德国的研究生，堪称留学模式里的地狱级别。

    而他，甚至在完成德国的学业后，又跑去牛津大学读了个研。

    “建筑是家里人期望我选的专业，但我那时候对计算机更感兴趣，所以就又去学了点儿。”

    林尽染既惊羡于柏郡亭的聪颖天资，又不得不为他的坚强毅力所折服，尽管他只是寥寥数语，匆匆略过，但她知晓，他在背后一定也付出了异于常人的努力。

    她很敬佩他的勇气，同时也很羡慕他能有那样一个允许他勇敢的家庭。

    而她的勇气，是需要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但是后来，林尽染发现自己大错特错，柏郡亭的真实生活其实并非她想象的模样。

    只是当时的她只顾着自己小鹿乱跳，而忽略了柏郡亭嘴角那抹迅速消失的苦涩笑意。

    那一段路程，他们破天荒地闲聊了很久，从济时的选修课又聊到食堂，校友的身份让他们有了更多可以共同探讨的话题。

    但林尽染贪心地希望这段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惜，望月里离得并不远。

    “你，就住这儿？”柏郡亭落下车窗，往外探了几眼。

    林尽染揣摩了下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惊讶这么老旧的房子也能住人，还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山里后院”的传言，从而对她产生了芥蒂。

    “是啊，我就住这里，怎么了吗？”她佯装懵懂地问了声。

    “哦，原来我们住得还挺近，这样也好减轻下我每次那么晚喊你过来代驾的负罪感。”

    林尽染觉得柏郡亭这人好像有什么魔力，每次都能把她的担心变成窝心。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代驾是我的工作，况且您也向我支付了酬劳，”林尽染下了车，倚在副驾驶的车窗朝柏郡亭道谢：“谢谢柏先生送我这一程，回头您要是还需要代驾的话，我可以免费过来，就当是这一程的回礼。”

    柏郡亭不知道林尽染为什么总是把两个人之间的帐算得这样明白，但他还是欣然点头，接受了这个提议。

    “染染？”从菜场采购回来的红姐隔老远瞧见一个形似林尽染的身影，便朝这头大喊了声。

    林尽染转身朝红姐招了招手，又迅速转回和车里的柏郡亭道别：“您回去注意安全，再见。”

    “嗯，再见。”

    待柏郡亭的车子驶离，林尽染就飞速跑去红姐身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红姐朝林尽染身上挤了挤，用八卦的目光审视起她来：“什么情况啊，那可是辆豪车啊。昨儿晚上彻夜不归，今儿又有豪车相送……”

    “哎呀，红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在我学生家小区门口遇上的，一会儿上楼了再跟你说。”

    后来林尽染就将自己因为代驾和柏郡亭相熟的那段故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红姐听。她讲得笑眼弯弯，说他怎么怎么儒雅，怎么怎么体贴，但还是保留了他就是伍先生以及北海道债主的事。

    红姐一边做着饭，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但末了还是劝道：“好妹妹，和这样的人谈谈恋爱可以，但一定不要让自己陷得太深……”

    陈艳红在春景的这些年，见过太多富家公子身边的女孩子了，她们或泼辣耍蛮声嘶力竭或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但无一例外的，她们没有一个能在少爷们变心的那一刻扭转局势。

    说断就是断，念不了一分情。

    “红姐，你说什么啊，我们又没怎么样。我只是觉得他人还挺好的而已。”

    “是吗，那走心的单相思就更要不得了。”

    “红姐！”林尽染喊了声，而后一溜烟钻进了卧室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柏郡亭都没有再联系过她。

    林尽染开始觉得自己可能要被红姐不幸言中了。

    就在她以为真的只是自己在一厢情愿的时候，和“八角亭” 的那个聊天窗口又出现了新消息。

    “染染，这周六晚上有空吗？能请你过来帮忙做下翻译吗？”

    染染，他怎么这么喊她？

    林尽染一面纳闷，一面不自觉就把这句疑问问出了声。

    正准备出门上班的红姐听到这句念叨，立刻就从卧室门口返了回来。

    “什么翻译？会涉及很多专有名词或者专业术语吗？”现在是周四，距离周六晚上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林尽染担心准备时间不够充分，自己恐怕无法胜任。

    但柏郡亭却告诉她不必担心，不是什么非常正式的商务会谈，而且对方也会带个翻译过来，只是那位也是个法国人，未免有些地方因为文化差异而产生误会，他们就想自己再备个翻译。

    “氛围会比较轻松，对方对传统文化比较感兴趣，到时候可能会带他去听出戏，你可以往这个方向稍微准备下。”

    原来是“备胎”翻译啊，那听着是没那么难，但让林尽染犯难的，也不只有翻译本身的难度，还有，出席的着装。

    去那样的场合，总得有身像样的礼服，可她哪里能有这样的衣服。

    但一旁的红姐一直怂恿她应下来，说她就是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啊，一件衣服而已，哪有那么难。

    然而事实就是，真的有那么难。

    昂贵的远超林尽染的预算，便宜的怕登不上台面，礼服馆里能租到的又太过隆重。

    正左右为难的时候，林尽染收到了父亲寄来的新样衣包裹。

    林父是个手很巧的旗袍师傅。可惜那些年旗袍的受众太小，林父就只能以林尽染的尺寸来制作样衣，这样衣服要是卖不掉的话，也能留给自家女儿穿。来北城上大学以后，林尽染因缘际会结识了摄影师沈韵，之后就总让林父把制作完成的样衣第一时间寄到北城来，她好穿着去做沈韵的创作模特。那样照片放到自家的电商店铺里，也能带来点销量。

    林尽染拆开包裹一看，这回寄来的是一条真丝布料的鱼尾旗袍。鱼尾的设计让这条旗袍在板正中添了点趣味，又恰好有了点中西合璧的礼服韵味。

    而梅子青的颜色，刚好对上了现在初夏的季节。

    林尽染想，反正那些昂贵的名牌跟自己也不沾边，姑且她就用这“特别”来搏一把吧。

    出门那天，红姐特意爬起来给林尽染画了个全妆：“去吧，指定美翻全场。”

    柏郡亭在微信里说要来接她，林尽染婉拒了，说给她发个定位，她自己过去就好了，不用那么麻烦。

    “定位可能没那么准确，还是我来接你吧，反正也顺路。”

    还好那天有红姐点她，说他们有钱人去玩的地儿，有些还真不一定能在地图上找得到。后来林尽染回来后搜了下，还真是各家地图都没有收录香深这么个地儿。

    林尽染第一次去香深，就跟着柏郡亭登上了那云鹤台。

    也是有这一回她才知道，他们有钱人说的听戏，是可以把整个舞台搬到饭厅里来的，亏她之前还傻傻地以为是要陪同去剧场里看戏，怕那边没什么吃的，她还在出门前垫吧了几口。

    他们先是在停车的地儿碰上了梁啸渊，而后又在云鹤台上见到了大哥徐长洲。

    两个人打量林尽染的目光，好像都是一副惊讶又不惊讶的样子。

    她从他们互打招呼的只言片语里，知晓了这场饭局的真正目的，也得知了自己原是替代白喻澜来的。若不是白喻澜突发高烧无法出席，她根本不会有这次见世面的机会。

    听意思，这桩生意已经谈得差不多，快到收尾的阶段了。因此巴特先生的团队到了后，整场饭局的气氛也算是融洽。

    台上唱的那出《霸王别姬》据说是巴特先生亲点的，他听得饶有兴趣，还通过随身翻译，问了不少问题，可惜法国的那位翻译并不太了解戏曲文化，将中文译成法语时也是磕磕绊绊。幸好林尽染向柏郡亭提前问到了这些信息，挤出时间去做了些功课，大到历史典故，小到演员的穿着打扮，她都能用法语娓娓道来。

    巴特先生对林尽染赞赏有加，她才算松了口气。

    总算是没让他丢份。

    气氛的骤冷发生在徐长洲连续起身出去接的第三个电话。

    徐长洲出去时，林尽染观察到巴特先生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但以为这一次还是能由梁啸渊和柏郡亭的几杯酒搞定。

    谁知等徐长洲这一次回来，巴特先生却冷了脸，用蹩脚的中文发难道：“我听闻贵国有句古话，不知江月待何人，看来徐先生要待的人很多啊。”

    徐长洲先是尴尬地放下手机，而后笑着提起酒杯，准备过来自罚一杯。

    巴特先生却直接摆手拒绝了。

    席间的气氛急转直下，柏郡亭和梁啸渊先后起身去留人。

    林尽染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偶然瞥见了敞开的窗口，透过来一轮圆月，忽然就有了主意。

    在徐长洲急切地喝下那杯罚酒后，她用法语不疾不徐地向巴特先生解释道：“巴特先生，不知江月待何人，这句话也可以是很亲切的，您看今晚的月亮，正是因为您的到来而圆满。江月期待每一个被期待的人。”

    在众人还在懵逼时，巴特先生的脸色在望向窗外的那一刻缓和了下来。

    唯独柏郡亭好像听懂了林尽染的话，接着用中文说道：“家兄是因为家里的一双儿女吵着要等见了他才肯睡觉，才不停出去接电话的。也是因为这一双儿女，他才那么迫切地希望将您的乐园引入到国内。”

    “是啊，我也是提到了您，才摆平了那俩小家伙的，还请您见谅，见谅啊，我再自罚一杯。”毕竟是久经沙场的生意人，徐长洲接话的反应极其迅速。

    气氛又回到听戏时的和洽。

    待送走巴特先生，徐长洲和梁啸渊迫不及待地来问林尽染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才叫人改了心意。

    林尽染如实道来，并得到两只竖起的大拇指：“不愧是老五推荐来的人，果然靠谱，今天多谢林小姐了。”

    林尽染腼腆地低头笑了笑。

    “我看林小姐刚才都没怎么动筷，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在另一个地方还有场聚会，林小姐不如一道过去玩玩？”因为徐长洲的那双儿女，巴特先生提前结束了饭局，现在这个点儿，确实还不算晚。

    “不了，您几位玩尽兴些，我就先回去了。”

    “哎，别走啊，你这一走，老五就要送你回去，我们这局，就聚不拢了。”梁啸渊也出来留她。

    “回去我认得路，不必送的。”

    “那跟你认不认得路没关系，你是老五接过来的，他是势必要送你回去的。要不你路上出了事，我们都会过意不去的。”

    “是啊，林小姐就同我们一道去吧，就当是我们的答谢了。结束了，老五会送你回去的，你不必担心，”梁啸渊朝柏郡亭挑了个眉：“是吧？”

    最初的他们邀请得那般热情，热情让林尽染误以为他们是欢迎她的。

    林尽染原本打定主意要回去的心开始摇摆，她抬头去看柏郡亭，似在寻求他的一种认可，问他是否允许她踏足他的私人朋友圈。

    “去吧，都是你在北海道就见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