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委身于人

    风铭这辈子,短短十几载的人生,还从没在一个女子身侧感受到如此骇人的威胁。

    他已经穿上了衣服,可在这样抽丝剥茧般的目光下,他简直如同一缕不挂!

    他本费尽心思,欲要入司正的法眼,却没想到,机关算尽,皆不如他平日习武所练的那几块腹肌……

    嗯,他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忧愁。

    “话说,你知不知道不名司是干什么的?你这个位子又是做什么的?”

    少女撑着下巴,眨了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

    风铭摇头,“属下并,并不知。”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娄青青轻咳一声,“我们不名司,向来秉承着钦天监降妖除魔,悬壶济世的理念,司内呢,共有三人,一位司正,一位司副,还有个打杂的小差使。”

    “哦?那另外两位同僚呢?”

    “当然是忙去了,别看我们这儿冷清,事务还是很多的。”

    她倒了杯茶,瞥了眼旁侧的少年,“我向来不爱给人画饼,钦天监这破地方,也就俸禄凑合,领导啊——也就是那个不高兴,老爱找事,你要是识趣的话,趁早走了吧。”

    风铭一惊,“司正大人方才不是还说对我满意吗?”

    他有些慌神,“风铭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家中唯有母亲一人,科考已失利,委实不敢再丢了这份差事。”

    “我是对你很满意,但是吧——”娄青青耸了耸肩,“你也得有所表示不是?我可不是在PUA你啊。”

    “什么劈优……哀?”

    “我的意思是。”娄青青将手往桌下一探,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叠分量不轻的纸张来,手指一点,放在了桌上,“你先看看这个——”

    风铭一愣,望着桌上那叠纸张,“这是何物?”

    “哦,这个比较新式,你应当还没接触过,这个叫契约。”

    “我知道契约……但是……我不是已有告身了么?”少年有些不明所以。

    “这可和告身不同,告身是朝廷给的,这个,是你我之间的契约,我去拿笔墨,你且看着,要是觉得没问题的话,就签字画押吧?”

    娄青青转身往珠帘后走去。

    风铭低头一看那契约,好一叠厚纸,最右侧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字:

    卖身契。

    晴天霹雳。

    他细细阅读其中内容,虽许多他不知所云的词句与字义,什么甲方乙方的,可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一个意思——

    少年,签下这份契约,然后成为我的奴仆与玩物吧。

    风铭手指微微发颤,他抬头,看到少女的身影自珠帘后现出,捧着笔墨来到桌前,脑海里不断闪过今日的画面。

    仪华门前慕容瑛的奚落与嘲讽,在小亭中苦等至夕阳西落,好容易熬到进门,还又是脱衣又是被上下其手……

    这也罢,如今,面前还摆着一份——卖身契?

    她从头到尾都在羞辱他,是的,以上位者的姿态羞辱他!

    纵使他百般忍耐,千般退让,可孰能忍受卖身这等羞辱?

    想到这里,一阵阵的愤懑涌上心头。

    风铭丢下手中的纸张,正欲起身,怒不可遏地指责她仗势欺人。

    少女放下手中笔墨,悠悠道:“卖身费的话,暂估是二百五十两银子。”

    他埋下头,立刻捡起笔与印泥,在纸上飞速签下姓名并落下指印。

    少女朝他伸手,他感觉头晕目眩,却已被一把握住了手掌,她粲然笑道:“合作愉快!”

    *

    “娘,孩儿对不起您的谆谆教诲……”

    “为了区区二百五十两,竟然委身于人……”

    “可家中无余钱,您的旧疾又不知何时会发作……”

    一滴清泪落在了单薄的信纸上。

    门外白发少女探出了头,“风铭,早点睡哦!明早我们还要出去捉妖呢!”

    他惊得汗毛竖起,连忙合上信纸。

    “你鬼鬼祟祟干嘛呢?”

    “没,没什么,写点东西。”

    “你还会写字?”少女睁了睁眼,“写得可好?”

    “尚,尚可。”

    “是吗?”她缩回头。

    风铭还没来得及舒缓口气,那白花花的脑袋便又探了回来,“好好干,蓝琴不在,以后你就是我的得力手下了!”

    风铭听此,心中一动,少女关门离去,留下在灯火前发神的少年。

    明日,就要开始跟着司正大人出去办差事了,虽说签了那种卖身契,但司正大人似乎对自己信任非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或许不该在意那些细节……

    他继续在纸上奋笔疾书。

    “娘,无论如何,孩儿都不会辜负您的期待,孩儿一定会在洛京中闯出一番天地的……”

    他放下笔墨,将信纸收起,放入信封,塞到抽屉中,而后吹灭了油灯。

    明日,定当是惊险而充实的一天。

    *

    风铭初来乍到的第二日。

    辰时一刻,起榻、穿衣、练剑。

    辰时二刻,洗漱、整装、做饭。

    辰时三刻,扫地、擦地、等司正大人起床。

    巳时一刻,等司正大人起床。

    巳时二刻,等司正大人起床。

    巳时三刻,等司正大人起床。

    ……

    申时一刻,司正大人终于懒起推门。

    “有什么早饭吃吗?”

    “大人,这个点儿该吃晚饭了。”

    “……是吗?”

    “大人,您不是说今日要去捉妖吗?”

    “……是吗?”

    “大人,我们还去吗?”

    “唔……话说,你是?”

    “……”

    毁灭吧,这差事爱谁干谁干吧。

    *

    晨光蒙蒙如纱,披落在莹黄琉璃瓦与朱红宫墙上,唤醒了沉睡一夜的皇城。

    “我可不是老睡懒觉,都怪那晚的雀儿吵得欢,吵得我睡也不睡不着,醒来还神志不清呢!”

    一男一女牵着两匹瘦马往仪华门走去。

    风铭听到旁侧少女的解释,眉角无奈地抽了抽,好在的是,昨日没去成,今日她总算睡醒了过来。

    他委实想不通,她到底是哪儿有那么多觉要睡的?

    “司正大人行事洒脱,真不似寻常大梁女子。”风铭微微一叹。

    娄青青拍了拍马嚼子,撇开头,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还真被这小子蒙对了!她压根就不是什么大梁的女子。

    多年前,一辆大卡车跌跌撞撞奔向她,将她创离了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创到了这片未知之地。

    娄青青上辈子也想过穿越,穿越嘛,无外乎重生复仇,花式装逼,还能邂逅邂逅清冷王爷俊美将军啥的。

    可也就如叶公好龙那般想想,毕竟,她早不是小女生的年纪了。

    真实的古代,动荡混乱,漫说女子的性命,平民的性命都是如草芥一般轻贱的。

    更何况仔细想想,没有游戏火锅电视剧的日子,还真挺难熬的。

    幸运的是,她穿到的国家大梁还算是个富庶开明之地。

    不幸的是,这里实则是个更加动荡的玄奇世界。

    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都真实地存在于这片大地。

    上万年前,妖魔一族,仰仗着三大妖祖,四大魔罗,于整片中洲大地上猖獗肆虐,横行霸道。

    后来,凡人得东洲仙族点拨,学会了淬体、开悟、习术习法,成圣成仙,才得以将卑微的命运扭转,一跃成为中洲大陆中,可与妖魔抗衡的势力。

    娄青青就是习术习法的那拨,也就是世人口中神通广大的“炼气士”。

    “二位,请出示腰牌。”

    等到二人走到仪华门前时,两个守卫将他们拦住,风铭刚入宫,工部腰牌都没给他打好,只能娄青青掏腰牌。

    “咦,这不是娄司正吗?”一个守卫接过腰牌,竟然认出了她,眼神颇为讶异。

    “做什么?”

    “卑职惶恐,往常实在没见您这个点出过门。”

    那守卫说罢,唇角不由浮上几分笑意。

    “你们这些城戍,闲着没事干不如多抓些鸟儿雀儿,还能让我睡个清净觉,成日关心我哪个点出门作甚?”

    没等那两个守卫反应过来,娄青青便抢走腰牌,招手让风铭跟上。

    风铭默默抬起了袖子。

    “想笑就笑,别憋着了。”娄青青绷着嘴角。

    “没,没,属下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娄青青回头瞪了他一眼。

    他终于没忍住笑喷。

    二人刚出皇城没一会儿,还没骑上马,便听到马蹄踢踏声,娄青青扭头一看,嚯,原来旁边竟是三匹宝马。

    此宝马非彼现代的铁壳子“宝马”,而是货真价实的三匹上品宝驹。

    娄青青虽对这些骑乘之物不大感兴趣,可随意打量便发觉了,这不是蓝琴整日念叨的“沐雪青花骢”吗?

    听闻洛京城内大户人家都骑这个马,蓝琴还老念叨着要她向赵寻枝申请两匹青花骢。

    如今不名司内,只有牵着的这两匹瘦马,年龄也很大了,禁不起几年折腾。

    可她更禁不起赵寻枝的折腾,所以只好将此事一拖再拖。

    “风铭兄,大清早的,是出差事?”

    那三匹宝马上,坐着三个少年,说话的那个满脸铅粉,敷得好似个白面鬼,他后头跟的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皆是一身红黑制袍,佩錾纹金刀。

    尚武卫的人,至少是郎将以上级别的,不然哪儿骑得起这样的好马?

    “你们认识?”娄青青看向风铭。

    他唇角笑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冷冷道:“不认识。”

    “这可就生疏了,风铭兄。”傅粉少年看向娄青青道,“这位姑娘是——好啊,风铭兄,才入宫就勾搭上哪位婢使了?”

    娄青青眯缝起眼,“我是风铭的头儿,钦天监不名司的司正。”

    傅粉少年脸上的笑容一僵,忙不迭地道歉:“司正大人,小的慕容瑛,尚武卫郎将,无意冒犯,实在抱歉。”

    “你刚刚说,你和风铭认识?怎么认识的?”

    “小的和两位同侪,曾在武举时与风铭兄一同考试,因此颇有些缘分。”

    “那感情好,可怎么你们跑尚武卫去了?他却在钦天监?”

    慕容瑛听此脸颊浮上笑意,微微挺了挺胸膛,“那自然是因为,我们几个在武举中都排名靠前,被选入了尚武卫当差。”

    “是吗?”娄青青摸了摸下巴,“我还以为,尚武卫都是一群斗蛐蛐遛鸟儿的酒囊饭袋,原来还得排名靠前才能进啊!”

    慕容瑛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脸憋成了猪肝色,却不好发作。

    任谁都知道,钦天监是皇城中切要避而远之的官署。

    武者有淬体六境,能极大提高战斗力,可这些使“邪门歪道”之术法的炼气士,虽大都一心修炼,远离朝堂争斗,却一直是所有人忌惮的存在。

    毕竟,谁也不想哪日走在路上突然被这些炼气士唤来天雷一道劈死。

    娄青青翻身上马,风铭愣了愣,立时也上了马,盯着白发少女漫不经心的神情,少女还张着手,懒散地打着哈欠。

    “走吧,风铭,咱们还得去降妖除魔,办正事呢——”

    她言语之间的讥讽,让慕容瑛的脸色更加难看,她赶了赶瘦马,往前行了几步,却又调转马头,回到了慕容瑛三人面前。

    “司正大人?”风铭在前头喊道。

    娄青青抬手便往慕容瑛的脸上伸去,后者来不及反应,便瞧见她吹了吹手指上的铅粉,歪头道:“那啥,你这个叫刷墙,不叫傅粉,懂吗?”

    慕容瑛气得差点没一口气仰过去,就见那红衣少女拍马扭身,与玄袍少年消失在通衢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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