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

    夏锦想起上次，百里疏也是带着自己去了很多考古遗址现场。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她坐上车，系好安全带：“文庙离这儿好像不远，走吧。”

    她熟练的样子让百里疏心情格外好，他摘掉手刹，车缓慢而动，很快，驶出了博物馆前的广场。

    夏锦的记忆没错，文庙离博物馆不算远，大概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一路上，夏锦的话明显比之前要多不少。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一路上应该是两相安静的，夏锦像是罩着一层无形的透明壳，情绪内敛，心里永远装着事情一样看着窗外风景。百里疏更是话少，除非偶然在看倒车镜的时候顺带看她一眼，其他也从不多说。

    但今天，百里疏觉得那层无形的屏障彻底消失了。

    “文庙我真的有很多年没去过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什么变化，应该不会变吧？这可是中小学生每年必打卡的地方。”

    “你说，如果想把文庙，或者具有其他当地特色的元素设计在盲盒上，是不是更有价值？”

    “我说的价值是这个物品的内在意义，而不是售卖价值。”

    她说到这，将一直转向百里疏的身体坐直，笑着说：“不过我想，就算不解释，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百里疏照常开着车，但眼底的笑意怎样都藏不住。

    文庙很快就到了，今天是工作日，但里面吵吵嚷嚷的，很多人拿着香在拜，一群人挤在小摊前挑选纪念品。

    夏锦没下车前就听到了声音，她还没下车，就打开窗户探出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门口的牌坊，感慨道：“没想到，这里和从前一样。”

    “当然，这里短时间内是不会进行修缮的。”百里疏看到了车位，倒车：“有时候旧建筑的质量比新建筑更令人信任。”

    门口两座桥还一如既往地静静伫立在小溪之上，几年前，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它们就已经在这了。

    小时候的人踏在上面，根本不会留给它更多目光，他们嘻嘻哈哈，毫无烦恼，说是祈祷叩拜，倒不如说是游玩。

    那是好事，尽管不够虔诚。

    无忧无虑是部分幸福小孩子的特权。

    好在这世界上的事绝大多数和是否虔诚无关，那是绝境中的人最看重的事。在普通的每个日升日落中，追求快乐的人更多。

    百里疏跟在夏锦身边，慢慢往里面走。

    夏锦最后站在了大成殿前的露台，看着面前的人山人海。

    她一回头，发现百里疏并不在身后。夏锦居高望远，看到他正快步走了过来。

    “你走丢了？”她看他手里似乎是拿着什么东西，调侃道。

    “是啊，”他说：“我也很久没来了，和你一样。”

    百里疏伸手，一支笔出现在夏锦面前。

    夏锦睁大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笔，心里仿佛有什么一直蠢蠢欲动，想从内迸裂涌出。

    “你......刚才买的？”

    “嗯。”百里疏另一只手抬起，另一只笔出现：“和你一样，我也从来没得到过这个例外，希望今天的弥补不算迟到。”

    夏锦保证，她来的路上绝对没有和他提到过这件事，之前也没有讲过，或许在这次抄袭事件之前，从前没有被治愈的每条伤疤都会让她隐隐作痛，不敢重提。

    笔很普通，甚至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都能找到类似的，但他们都知道，特定的东西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地点下才能发挥功效。

    这支笔，只有在这里祈福的时候，才是被期待的。

    夏锦接过来笔，拔开盖子看了看：“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这就是很普通的一支笔。”她看向百里疏：“那为什么我们小时候都那么期待得到呢？”

    百里疏和她的动作一样，也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然后随手插在裤兜口袋里。

    “是啊，真的是很普通的笔。”

    他笑了起来：“或许我们不是期待这支笔，我们只是期待有人来爱。”

    夏锦和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脸转到一边笑了起来。

    夏末的空气多了一丝清爽，他先回头，她还背对着，发丝在风中飘扬，丝丝缕缕被刮在他的脸上，酥酥痒痒。

    q城有个别名，叫众神人间办事处。地如其名，各大教派聚集于此，庙宇林立，代替神明垂怜众生。

    关岳庙，承天寺，市舶司，天后宫，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半城烟火半城仙”，无论是否有信仰，在这里，每个人都能找到一片心灵清净之地。

    这里每个地方，在夏锦耳中都那么熟悉，却都是无缘到访。

    这一整天的行程，完成了两个儿时未完成的梦。

    晚上五点。夏锦和百里疏终于回到了车上，她往座椅上一摊，浑身紧绷的肌肉终于松乏下来，隐隐跳着做痛。

    虽然身体承受了太多，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一趟来的价值非比寻常。

    袅袅青烟，轻于鸿毛，却承载着重于泰山的期盼。在最高处，夏锦深深地看着下面的人群，或悲或喜，满怀希翼地在每座殿宇前叩首。

    夏锦知道，世界各地都有属于自己地区的文化背景，她从不期望不同地方的人能彻底感同身受别人的文化，但这不意味着不能传播。

    哪怕只是更多一个人了解也是好的。

    总有人想主动探知却苦于没有途径。

    夏锦愿意去做这个途径。

    刚一到家。夏锦来不及换衣服，也顾不上吃饭，回到房间抽了几张纸将今天全部创意记录了下来。

    窗外的日光渐渐消退，从天亮到天黑，夏锦都没有从房间出来。百里疏做好饭，端到她门口，又离开，再端过来，又走了。

    现在又有很多事情，在她心里比吃饭重要得多。

    -

    夏锦将一沓设计图交给馆长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窗前的椅子里，看着面前的图纸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他又抬头，看见夏锦眼下的乌青。

    “你......”馆长真的很想说，后面时间还长，你想拼命到什么时候？但他接过纸，看着上面夏锦擦去铅笔印记的橡皮渣还在上面，他劝告的话就收回去了。

    “雇你真是太划算了。”馆长有些心疼地感叹。

    “兵贵神速。”夏锦说：“上次盲盒初见成效，说明这条路是可行的，网上一定有不少同行默默观望，我们有新创意就要迅速投入生产，不然热度过去，或者被人抢先，效果会大打折扣。”

    馆长翻开图纸，一双毒眼扫描过去，点出了几个小问题。

    夏锦一一记下。

    这种感觉真的太美好了，无论是对谁。自从夏锦在直播时发声，来博物馆的游客越来越多，馆里专门在出口处开辟出一个房间，用于售卖纪念品。

    创收不错，馆里的所有人都涨了奖金，上班热情空前高涨，一片生机勃勃。

    她找到刘强，希望他能继续承担这次盲盒的生产工作。

    刘强看了设计图纸，觉得有些难度。

    “夏小姐，你这次的设计其实更适合手工制作，机器生产可能效果要缩减。”

    夏锦明白，解释道：“如果单纯靠手工制作，那所有顾客都只能买预售产品，还是工期几年的那种。”

    “有时候，先传播出去更为重要，打开知名度，也是为我留出时间准备一批更为精良的手工品。”

    “我们的目标是，大家再想到非遗，不是展柜里价格高昂的奢饰品或高定，而是人人能消费得起的日常品。”

    “现在还没人在做这件事，我们是第一个。”

    刘强知道，接下这一单，利润空间很小，因为复杂的设计让他现有的生产线无法彻底承接，必须开辟出一条新线路出来。

    但夏锦的说辞也切切实实地打动了他。刘强是q城本地人，对这些当地文化了解更甚，热爱也更深。

    在他刚想咬着牙答应时，夏锦又说道：“我们不会让您难做，这次合同里，给您的利润多了一成，后面馆里会源源不断地有新设计，我们不是一锤子买卖，我们细水长流。”

    刘强心里一算，这样博物馆能拿到的利润降低了太多，几乎是平进平出，他惊讶地看着夏锦，有些不解。

    夏锦像是看破他心里所想，笑着解释：“我们馆长说，推动非遗，就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润，毕竟我们不是商人，不需要和您一样养活厂子里上百位员工。”

    “我们背上的压力没有您大，理应我们多承担些。”

    刘强最终坚决不肯按照夏锦的方法签订合同，将这部分利润和博物馆平分，这才答应。

    -

    就在夏锦在修复和新的盲盒之间忙得脚不沾地时，学校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

    是百里疏在博物馆门口遇到了一位拿着公文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在门口徘徊很久却一直没进去。百里疏一眼就看出来，这人不是游客，直接将人请到了小型会议室里。

    来人是学校的小领导，他很客气，也很谨慎。先问过了百里疏的身份，这才表达了来意。

    彼时夏锦正在工厂里看样品，她接到百里疏的电话，将样品都看完才慢腾腾地回来。

    她大概知道学校来人的意思，只是，当时没拿到的那张纸不再是无法翻越的大山，而是随着时针，分针，秒针的转动成为留在过去的、不甚重要的沙砾了。

    但是校领导并不知道夏锦的想法，他知道这算是个把柄还捏在夏锦手里，到现在为止，学校的账号私信里每天都有人来问这件事的处理结果。

    他见夏锦进来，连忙站起来换上一副笑容。

    百里疏也站起身准备出去，但夏锦偷偷对他摆了摆手。他明白夏锦这是希望他留下来。

    他站在夏锦身后，看她处理这件事。

    校领导假装不经意地打量了夏锦一眼。夏锦刚从工厂回来，热得满头大汗，袖子全都挽了上去，也没化妆，风尘仆仆。

    他客气地伸出手和夏锦打招呼。

    “夏同学，你好，我是K大的许长青，专门负责学生毕业证签发。”

    夏锦和他握手，等待他说下文。

    他看起来十分愧疚：“对于之前你在直播上的言论，学校在第一时间就展开了深究，经过我这段时间的走访调查，你的老师确实涉及师德不正等问题，利用学生在校外拉工作，将你的设计初稿偷偷给隔壁班级的学生看，引导对方借用你的设计并在你之前提交毕业设计。”

    “是学校在这件事上冤枉了你，导致你没能按时拿到毕业证，还遭受了外界的污蔑。”

    他站直，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厚纸壳打开：“这是学校为你补发的毕业证，希望没有来的太晚。”

    夏锦看着他双手递过来那张毕业证，看他道：“学校其实，想阻止你查这件事吧。”

    许长青眼神一凛，随即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知道？”

    夏锦拿起他手里轻飘飘的这张纸，随手放到一边的桌子上。

    “如果学校有意认真查这件事，早就有调查小组来找我了，不应该只有您一位。”

    她体谅地笑笑：“可惜没有。”

    许长青有点尴尬：“啊，学校毕竟人手紧张，而且这件事......可能影响不太好。，有的领导主张对这件事静默处理，觉得时间一久就没人记得了。”

    “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一张纸这么简单的事。作为老师不能为学生遮风挡雨，还因老师的身份对学生压榨迫害，这是亳无尽头的死循环。”

    “我不能让我们学校落得这样的名声。”

    夏锦眼睛略微眯起：“老师......”

    “您是本校毕业的吧？”

    惊讶的神情和击鼓传花一样，又回到许长青脸上：“是，你怎么知道？”

    “本校出来的的人会更维护学校的声誉吧，如果不是出了这事......我是不会选择曝光的。”

    她舒了口气：“不过现在看来，我的曝光或许是对的，后面就不会再有学妹有和我一样的困扰了。谢谢你，许老师。”

    许长青摇头：“是我应该感谢你，学校老师们经过了这次的事，督查下来，最近没有听到过类似事件了。”

    夏锦再次和他道谢，将他送到大门口。

    她回来时，看见那张毕业证静静地被百里疏放在了办公室桌面上。夏锦坐下来，端详着上面的每个字。